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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吊子雨(4)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

  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全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湖上有风,吹过时,四周芦苇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纹追逐着波纹,他们的毛发则也像细草般被风压倒或是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说:“邱子东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吗?”

  杜元潮一下子兴致全无,勉强了几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边,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么心思所纠缠,也不去哄它和他,只是躺在那儿,也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她觉得那云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鸡。

  倒是杜元潮自己过了一阵,又疯狂起来,这回真是疯狂,跃马挥戈式的疯狂。

  采芹有点儿吃惊,一边将他紧紧箍住,一边不住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它倾覆于水中一般……

  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银泻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叶家渡的土地。他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两座小桥,走过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东那座还未建成的新屋。他长时间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夜色*中,这幢房子虽然还未加顶,但已经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它无声地矗立在天幕下,给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他感到胸闷,仿佛肺部塞满了棉絮。

  夜渐深,他离开时,一句话在心中轰然炸响:他烂也得烂在油麻地!

  早晨起来,朱荻洼又来报告:“杜书记,叶家渡的那帮妇女,又来我们桑田里偷桑叶了。”

  杜元潮头不抬地说道:“不就是几片桑叶吗?让她们偷去就是了,何必那么小气?”

  “已经偷了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

  朱荻洼路过桑田时,就见叶家渡的那些妇女正肆无忌惮地偷桑叶。前两天,她们见有人过来,还知道往桑田深处跑或是进入附近的芦苇丛里躲一躲呢!胆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进桑田去追赶她们,但想到杜元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说:我凭什么着急呢!

  叶家渡的妇女,将脸藏在桑叶的后面,瞧着朱荻洼走路的模样,咯咯咯地偷着乐。

  朱荻洼都听到了,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群骚娘们,欠日!”

  叶家渡没有油坊,也没有砖窑,但叶家渡差不多家家养蚕。养蚕归养蚕,却懒得种桑。

  到了蚕昼夜吃桑、整个叶家渡都能听见沙沙之声时,叶家渡的桑就不够用了。但叶家渡的人不慌:叶家渡没桑,周围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叶家渡的女人们就变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实,手脚很不干净。她们或是单独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邻近叶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叶。不仅偷公家桑田里的,还偷私人家桑树上的。胆小一点儿的,等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去偷,或者干脆摸黑去偷。因为伸手不见五指,采摘完全是凭感觉,这样的偷,很糟蹋桑树和桑叶,倒更加让人怨恨。胆大一点儿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时,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状站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动,那桑叶好得又特别撩人时,就派出一两个人去缠住那人拉呱胡聊,其余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大好的桑叶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谅的是,她们不采摘还未能采摘的嫩桑。这算作是叶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们有许多逃避人检查的办法,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将挖野菜与偷桑叶结合起来。见有人时,就挖野菜,见无人时就偷桑叶。往回走时,将桑叶放在大篮子的下面,上面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两个人的大篮子里也许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过来盘问时,她们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这个人固执着一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那个篮中装满野菜的人,就将篮子捧到这个人面前:“你翻!你翻!”这个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顿时蒙了,而此时,所有的妇女就一拥而上,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他诬陷了她们这些清白的叶家渡妇女。这个人只好赔礼,赶紧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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