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雨/胭脂雨(4)
时间:2022-09-08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迹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关紧门户,惟恐蟹爬进屋里。 那雨里似乎饱含了激素,催动着这些带壳的生灵。它们被雨浇得亮闪闪的。天将黑时,余光投射在它们的壳上,发出淡淡的黑宝石亮光,天地间倒也显出一派深沉的华贵。 雨,一夜未歇。 觉少觉轻的老年人,一夜听着沙沙的雨声,也一夜听着蟹的沙沙行声。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看时,不禁感到惊讶,那蟹一只都不见了,而只看见烂泥地上留下的均匀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静如旷野上一株孤独的大树。 当人们忘了这场蟹雨而开始惦记地里的农活、铺子里的生意时,一个特大的消息从油麻地小学那边如隆隆雷声一路传来:拉胡琴的男教师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宿舍里! 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一个叫树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轮到树枝当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学校,那时还没有一个老师———回家度周末的老师还未回来。树枝觉得校园很空旷,有点儿害怕,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可总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场上一边晃悠一边等待老师与同学。在往操场走时,他路过林文藻的宿舍门口,当他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毫无理由地觉得那里头有个人。他在操场边上晃悠时,脑子里总出现那扇关着的门。“莫非林老师昨晚上就回来了?”树枝想着,就又战战兢兢地走回校园。他在那扇门前站着,心里有点儿发慌———树枝说不清他心里为什么发慌。他又想走开,但最终还是壮起胆敲响了这扇门。 门声特别空洞,并在校园里回响着。 里头毫无动静。 “林老师昨晚上没有回来。”树枝又往操场上走,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将脸贴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投照过来。 树枝很容易就看到了宿舍里头的情景:林文藻的床干净而整洁,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安安静静地摆在床上;那把挂在墙上的胡琴,红木琴杆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亮光。 “林老师昨晚确实没有回来。”而就在树枝打算将脸从玻璃窗上撤走时,他的视线偶然下移,突然发现了林文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离窗口不远的地上———也不完全是躺着,上身是悬空的。树枝再一细看,只见林文藻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长筒袜,那袜子又拴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而那把椅子欲倒未倒,与林文藻的身体互为抵触,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看上去谁都倾斜着,然而谁也未彻底着地,就这样僵持在了空间里,悬悬的,却又显得十分的稳固。树枝心里感到好笑:“这个林老师,在耍什么把戏呢?”他看到林文藻的嘴角还挂着笑容,甚至还歪着头望着他。他想问:“林老师,你在做什么?”可是他觉得林老师的神情很专注,不好意思打搅,就掉头走了———他再也不害怕了,校园里有林老师。可是,这孩子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拼命地跑出了校园,一边跑一边大叫:“林老师死了———!林老师死了———!”他一个跟头,摔倒在花园里,爬起来时,鼻孔鲜血直流。他顾不上抹一抹鼻血,直往镇上跑:“林老师死了———!” 有一群学生正往学校走。 树枝穿过人群继续往前跑,直到有两个正赶往学校的老师紧紧抱住了他。 这孩子面如土色*,看清了是两个老师,说了一句“林老师死了”,翻着白眼晕倒在了两个老师的臂弯里…… 那群进了校园的孩子便趴在林文藻宿舍的玻璃窗上往里看,紧接着也都大呼小叫地往校园外面跑:“林老师死了!林老师死了!……” 很快,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油麻地。 杜元潮赶到了。那时,宿舍的门不知已被谁打开了。他看了看屋里的情形,对众人说:“都往后退,保护现场!”转身回镇委会向公安部门打了电话。 十点钟左右,公安局的小轮船停靠在了油麻地小学校后面的河边上,下来了三个穿制服的公安。 杜元潮将他们先让进镇委会的办公室,简要地介绍了事情发现的经过,就将他们领到现场。 几个公安,戴了白手套,东看西看,上看下看,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测量的测量,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在他们之间小声嘀咕,谁也听不见。 校园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将花园里的花都践踏了。 一个知道一点儿油麻地又不很熟悉油麻地的过路人,混在人堆里问:“谁死了?” “林文藻。” “林文藻是谁?” “林文藻都不认识!就是和戴萍谈恋爱的林文藻!” “戴萍是谁?” “戴萍是谁?戴萍就是跟邱镇长搞腐化的那个戴萍。”说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闭嘴,并迅捷地掉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对那个还在追问的人很恼火地说,“走你的路吧,别问东问西的!” 一把椅子,一只长筒袜,人就死了。油麻地的人觉得林文藻死得十分蹊跷。油麻地也有过人自杀,油麻地人也看过其他许多地方上的人自杀。他们见过吊在梁上的、树上的、风车桅杆上的,见过投河的、投塘的、投大粪坑的,见过喝盐卤的、吃毒药的、吃砒霜的,甚至还见过吞金子的,但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杀方式。这算哪一路的自杀呢?到底是教书先生,自杀都那么斯文。可是,见过现场的与没有见过现场的油麻地人,都不太愿意相信这是自杀。几个这地方上很智慧的人,还跑到一间空教室里,拿来一把椅子,脱下裤子当长筒袜试着自杀,试了若干次,结果是下不了结论:好像确实是可以自杀掉的,又好像是根本不可能自杀掉的。 这期间,杜元潮喝着由老师们给他泡的茶,一直守候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公安局的人在现场察看了很久,一个个都皱着眉头,他们显然碰上了一个棘手的案子。 那门打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打开了,反反复复地许多回。看样子,那门也有什么文章。 林文藻还是原初的那副姿态与神情,半躺在地上。 这几个公安局的人,显得很老练也很有章法。他们一直让林文藻的原初状态保留着,只是轻轻地碰一碰椅子,碰一碰他的额头。他们有时会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去察看长筒袜拴在林文藻的后脖子上的情况。在未彻底将各种细节弄清楚之前,他们是绝不让原先的状态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