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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雨/胭脂雨(2)



  采芹上下打量着邱子东,竟一时不能相信她面前站着的这个被野外的日光与风吹晒得肤色*枯黑粗糙的人就是从前的白面邱子东。

  邱子东端起猎枪,向不远处枝头上的几只喜鹊瞄了瞄,又放下了,望着阳光下的田野:“打猎,挺好。”

  采芹不知说些什么好。

  邱子东倚在树上,将枪托冲地,抱在怀里,望着采芹:采芹的头上还扎着一根雪白的布条,脸色*虽说苍白,但细看却有淡淡的红润,双眼含着少许的忧伤,但却另有一番妩媚而纯静的明亮———这番明亮,邱子东儿时常见,但当采芹长大出嫁枫桥后,就慢慢不见了,而现在却又回到了她的黑色*的眼中,虽然只是少许。

  不知为什么,邱子东反而觉得有点儿生分。

  一只拖着长尾的野鸡从棉花田里扑棱扑棱地飞起,在空中留下一番斑斓多彩的形象之后,落进了不远处的果园里去了。

  邱子东说:“好漂亮的一只野鸡!”向采芹道了个别,端起枪,向果园那边走去了。

  采芹看着邱子东忽隐忽显于林子间的背影,不禁有点儿难过。

  她朝镇上走去,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

  邱子东消失在了草丛中。

  她站住,想再一次地看到他,等了半天,也未能见到他,叹息了一声,往镇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就听见空中响起一声猛烈的枪响,她不禁吃了一惊。

  枪声仿佛将天空震碎了,又犹如一颗巨大的石头砸在冰面上,使冰上咔嚓咔嚓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裂纹。

  声音扩展着,扩向镇子,又从镇子上反弹回田野上。

  在往复回旋中,枪声渐弱。采芹心里一阵酸楚,眼睛便潮湿了———泪眼中的油麻地,尽管在灿烂的阳光下,却是一片模糊。

  邱子东的眼前是一棵苹果树,树下是一只被击毙了的雄性*野鸡。

  见着这具猎物,他没有一点儿冲动,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猎枪。那枪管还在袅袅地飘散着淡蓝的硝烟。他百无聊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野鸡:那野鸡五色*灿然,脖子上的一圈金紫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那几根长长的尾巴,有着非常好看的斑纹,风吹过时,它们摇摆着,并嗖嗖作响。阳光刺痛了他被汗水打湿了的眼睛,他眨巴了几下,睁开眼时,视线有点儿模糊,再看那只野鸡时,就仿佛看到草地上有一摊鲜亮的颜色*。

  不远处,二傻子正在追赶一头身段儿好看的小母牛。

  他曾向朱荻洼要过婆娘。朱荻洼说:“你去找那姑娘,找到了,就归你了。”二傻子去哪儿找?那姑娘只是来油麻地小住,已回无锡城里了。二傻子找不着那姑娘,只好又去田野上找那些发情的和没发情的母牛。

  被追赶的小母牛从邱子东的眼前跑过去了。

  二傻子呼哧带喘地追了过来。

  邱子东想起了二傻子那天得意洋洋地高叫“是我放的火”的样子,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傻逼!”恨不能一枪将二傻子的脑壳崩碎。

  二傻子却走过来,将手指头叼在嘴里,朝邱子东嘻嘻笑着。

  “傻逼!”邱子东大声吼着,“滚!”

  二傻子却没有滚,他看到了草地上那只野鸡,一跳一跳地跑过去,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放那儿!”邱子东说。

  二傻子没放在那儿,却拿着这只野鸡,一边笑着一边向后退去。

  邱子东举了枪,作出射击的样子。

  二傻子见了,掉头就跑,但手中的野鸡却未扔下。

  邱子东没有去追赶,甚至没有大喝一声让二傻子停住,而只是默默地举着枪,瞄准着二傻子的后脑勺,直到二傻子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才将枪放下。

  天气暖洋洋的,邱子东将自己放在田埂上,将猎枪放在身边,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竟然偏西了。他稍稍振作了精神,决定走出这片果园,再穿过一大片灌木林,走向那边的芦苇荡:太阳快落时,会有大群的野鸭在那边的水泊降落过夜。

  来到那片芦苇荡时,太阳还有丈半余高。

  去远处觅食的野鸭还未飞回。

  邱子东暂且在芦苇丛中寻得一块静谧的地方坐下了。他往枪管里结结实实地塞满了火药。随着黄昏的来临,一种血腥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让灵魂战栗。他要狠狠地射杀那群野鸭,直打得血水染红水面,与霞光同辉。

  在等待中,一只扇动着长翅的白鸟向芦苇丛外的那棵槐树上落去。

  邱子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鸟,便突然改变了伏击野鸭的计划,而将心思用向了这只白色*的大鸟。芦苇丛中,他躬着腰,朝那棵槐树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芦苇,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棵槐树,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只白鸟———它耷拉着翅膀站在一根高枝上。

  邱子东仰望着它,并举起了枪,一边瞄准着,一边向前逼近。

  邱子东像一股空气流过芦苇丛,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那只白鸟像是觉得枝高风寒,轻盈地扇动了一下翅膀,落到了一根伸向水面的显得更加平稳的矮枝上。

  邱子东的枪口就慢慢地跟着下降,当枪管落成水平时,他不禁一阵惊愕,枪差一点儿从手中掉落在地:枪口对准的竟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邱子东很快从极其熟悉的背影认出了那个站在水边树下的人:杜元潮。

  杜元潮对他身后的芦苇丛中的动静,显然没有丝毫觉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邱子东的枪口本来是慢慢地往下降落的,但当枪口降落至杜元潮的后背时,那枪口迟疑着停在了空中。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漆漆的枪口就又慢慢地上升,直至上升到原先的高度———对着杜元潮的头颅高度。

  这是一个远离村落的僻静之处,四周空无一人。

  除了云彩、夕阳、晚风,便只有初开的芦花、槐树、白色*大鸟和水面上的细密波纹。

  杜元潮一直面向水面,有风吹来,掀动着他的衣角和一头干净的头发。

  邱子东的枪口十分准确地对准着杜元潮的头颅,但他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继而双腿也开始颤抖,直至全身开始颤抖。如此颤抖,使他周围的芦苇也跟着颤抖。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冲着他的并不宽阔也不魁梧的背影,却使他心里感到了无底的虚空与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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