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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第33节)(2)



  那是啊——一个人只有一条舌头,但肾倒有两个。阿花,你看我还没成百万富翁,里昂就妒忌得脸绿了。

  王阿花不理睬他,对我微笑一下,说:都喝多了。

  我说:没错。

  里昂突然回头看我一眼。他希望我不是真心这样认为:他是酒胆撑着而把我的手搁在桌面上爱抚。

  我也看他一眼。他的脸因为微醉而潮红,目光也因为醉意而更加锋利。不醉的里昂对自己锋利眼光有所顾忌,总是让浓黑的睫毛半垂,压去一些光芒。他现在不再为别人着想了,随目光刺来刺去,冷光凛凛。不知为什么,我刹那间想到了安德烈。他那暖洋洋的和蔼双眼,那种暖洋洋的深褐色。我在这一瞬感到强烈的想念。随这想念而来的,是对握在里昂手心里的手感到困惑。我想,这是我的手吗?……不,不对,我在想,这样一雌一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是什么名堂呢?……也不对。我想的是我和里昂究竟谁主动伸出手的。……不不不,我没有想这个。我什么都不敢想。里昂没有给我机会、理由去想。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发现到美国来之后,绝大部分想法都是稍纵即逝。如同盛大酒会上的客人们,从你眼前一闪,首饰珠宝蓝眼红唇葡萄美酒夜光杯云想霓裳花想容,随即便消失了。人家从你面前闪过,你也从人家面前闪过,人家说:你好吗?你回答:好极了,谢谢,你怎么样?来不及了,那人绝对不给你时间把话说到此处;你把一个问候做圆满就有点死追硬赶、死乞白赖的意思了。你不可以追随一个话题、一个谈话对象就像你不可以追踪一缕思维,一片想法一样;追踪下去,结果是你自己的迷失。这是此社会在动乱中保持死水一潭的物理奇象。你必须跟所有人在错过中保持静峙,在冲突中保持协调一致。

  我想起米莉告诉我她最后一次参加盛大酒会的情形。六十多岁的米莉对已开始加速的世界完全懵懂。她走进白宫大门,走进人群,发现人们表面上看着谈话对象其实目光远远穿过了谈话对象不知在看着什么。女人们被自己的高跟鞋很危险、悬然地举起,晃来晃去像她们手里随时可能溢出杯沿的香槟酒。米莉走啊走啊,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地方让自己站定下来,定定神。米莉也成了高脚杯里细碎起泡的香槟酒、岌岌可危,随时要溢出杯沿,要不就是脆弱的玻璃杯猝然迸裂。这时她得救一般看见一个熟人,一个四十多岁、像米莉一样阔的贵妇。米莉问她:哈罗,你可好啊?贵妇说:见到你真好!你这一向怎样?米莉说:还行,只是我母亲上半年去世了。贵妇说:那就好,那就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米莉被她得罪得脸绯红,但一看,原来贵妇不是针对她母亲去世的事件,而是已进入了同下一个人的新一轮周旋。米莉从此后不再去任何盛会。捐掉了所有夜礼服。

  这时我听见海青说:里昂,说真的,你得干点什么活儿,不管那些活儿多愚蠢,不管你得和多少笨蛋相处。你好歹得干点什么。看在我们都是男人的分上,我这样跟你推心置腹。

  这声音有一种威慑。我去看海青的脸。他的脸比他的话要百倍的推心置腹。

  里昂没有说话。他在认真地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在认真体味这话的严肃。

  王阿花脸上出现一点儿不安。她的膝盖轻而狠地磕了一下海青的腿。

  海青如同毫无察觉,更加中肯沉痛:记住你怎么失去了阿花。

  闭嘴,海青。王阿花悄声说。

  海青大概在来之前就打算豁出去了。他说:除非你不打算去爱一个女人,不打算跟她。

  我感到里昂覆盖在我手上的掌心正僵冷下去。?

  便衣福茨在海地事端最吃紧的时候跟我疏远了两礼拜。大概他是位天才便衣,他的上司意识到让他在我这个案子上瞎耽误工夫不上算,把他紧急派遣出去,增援机场的“反恐怖活动”去了。

  审讯我的又换成了大块头。他显然是理查·福茨的B角。他的大脸蛋因感恩节的肥大火鸡和圣诞节将再次出现的肥大火鸡而更加红亮。像他这样正常健全的美国家庭,一只节日火鸡可以吃许多天:节日当天是主菜,鸡**和大腿外围的白肉红肉被消耗掉约百分之二十,余下的鸡胸和鸡腿肉可以做成一个礼拜至十天的午餐三明治,再余下的不成形状的碎肉可以做成晚餐的芹菜鸡肉沙拉,再余下的空骨架和火鸡头颅、脖颈、翅膀熬出够七至十天喝的汤,里面不断添进新鲜蔬菜。然后就是食品超市的火鸡大减价;冰冻货架上堆满肥硕庞大的火鸡尸体,标价签是金黄或橘红色,上面写:“三角五一磅”。

  坐在我对过的大脸蛋不会放过三角五一磅的火鸡,他将它照上一只火鸡的殡葬法再来一次,光烤好三明治再熬汤,完成另一个以人类消化系统为流水线的殡葬流程,使人、火鸡、自然、宇宙形成一环扣一环的生态轮回。

  大脸蛋的呼吸在这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审讯室里气味浓重。没有窗子,我怀疑他是否嗅得到他自己的口腔气味。那是火鸡罐头的气味。若是打开一盒火鸡罐头狗食,跟这气味会比较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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