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纪事(3)
时间:2022-09-07 作者:杨志军 点击:次
东方淡说:“只要是生命都有高贵与卑贱之分。” 我说:“不是贵贱的贵吧?” 东方淡说:“你给他解释什么?” 朱有田嘿嘿一笑说:“高贵的在哪里?在天上。” 我说:“地上肯定也有贵重的,少了就贵重,比如赵伯欣写的这个虎耳草科绣球花属东陵八仙草,不贵重能叫这么好听的名字?” 马武说:“这是什么名字?有这样给烂草烂花起名字的吗?我一镰刀把它割了,看它再贵重。” 朱有田说:“什么科长什么署长的,你自己草民一个你管得了?烂草也科长,那天上飞的不就局长省长啦?” 我一听他这么说,赶紧拿出本子记下来,心想他把局长省长说成是天上飞的,那不就是飞禽走兽了?而且,他管着天上飞的,照他这么说,局长省长也归他管了。我想马上就去报告,突然又很沮丧,这是朱有田,不是旧职员或者旧林校的老师,温局长可没有让我监视他。 想不到我没有报告朱有田,他倒报告了我。朱有田钻到温局长的办公室里,说我偏向周敬福,给周敬福登记死蚂蚁。 他说:“一登记就是六亿五千万,我管的天上飞的再多也超他不过了。” 温局长严肃地思考着,说:“他管的是不能超过你管的,你去找文书重新登记,就说你管的麻雀有十亿。” 朱有田心虚地说:“真的有那么多?” 温局长一拳砸到桌子上说:“我说有就有。” 朱有田又说:“东方淡说他管的树贵重,别人管的下贱,文书这叛徒照样登记上了。还有,赵伯欣管他的草叫科长署长,他要是给草起个局长省长的名儿难道也给他登记?这不是把局长你当成烂草了吗?” 温局长一听事情严重了,骂了一句赵伯欣的娘,又吼道:“你把文书这混蛋给我叫来。” 朱有田转身来到我面前说:“温局长要你去一趟。” 我看他脸色很光亮,眼角挂着一丝奸笑,就感到十有八九温局长要训斥我了。我跳起来,跑进了温局长的办公室。 果然温局长一见我就吼道:“周敬福是怎么回事?他的蚂蚁死了你还登记?一死就是六亿五千万,那是中国人民不是蚂蚁。”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还得了,也不知是周敬福还是温局长,反正有一个把蚂蚁当成人民了,而新社会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 我结结巴巴地说:“周敬福看蚂蚁走走动动数不清就踩死了,踩死就数清了。” 温局长说:“我现在管着你们,我要是数数你们,难道非得踩死了你们才能数清?走走动动就不能数了?再往大里说,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家,要登记户口,难道非得把人弄死了才能登记?” 我已经冒汗了。 温局长说:“以后不能让周敬福管蚂蚁了,他是个坏人,比蒋介石还要坏,杀人不眨眼皮子。” 我说:“那那那让谁管?”我寻思可千万别让我管,我要是不踩死也数不过来。 温局长吼道:“谁也不要管了,都死毬尽了还管它做什么?” 他喘口气又说:“东方淡说他贵重别人下贱,你就同意了?为什么不报告?我白信任你了。你要是当叛徒我就开除你。烂草也成科长署长了,那我是什么草?是高草是蒿子?” 我吓得浑身发抖,小声小气地说:“我是要报告的,报告朱有田的事情。”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本子来,翻开念道:“朱有田说烂草也科长,那天上飞的不就局长省长啦?” 温局长瞪圆了眼睛说:“是朱有田说的还是别人说的?” 我说:“是朱有田说的,不信你问他自己。” 温局长说:“这还问什么?他说得对啊,别说局长省长,就连毛主席也是天上飞的。东方红,太阳升,太阳就是毛泽东,太阳每天都要从东头飞到西头,你难道不知道?” 我愣着,突然说:“既然太阳是天上飞的,那他朱有田是不是也要管太阳?” 温局长说:“是啊,他管的就是天上飞的。” 我说:“他管太阳,他大还是毛主席大?” 温局长没想到我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年会把他引到绝路上,吃惊地沉吟片刻说:“你脑袋不笨啊,朱有田这混蛋说的是不对,这混蛋怎么扯到太阳月亮上去了。” 我说:“他倒没说太阳。” 温局长说:“那是谁说的?” 我说:“是温局长你自己提到的。” 我继续发抖,本来不想说什么,但一紧张嗓子里的话就蛤蟆似的往外跳。我看到温局长的脸色变了,懊悔得差一点扇我自己一个耳光。我恨着自己,使劲用牙咬住嘴唇,生怕满肚子的蛤蟆再往外跳。 温局长阴沉了片刻,突然又哈哈大笑,说:“我唱唱歌子,唱唱歌子,东方红,太阳升嘛。朱有田他说他的,他说错了有领导,你盯着他干毬吗?我叫你监视的是周敬福,是东方淡,是赵伯欣。他们的问题你报告了多少?你不报告你就失职了,要你干毬用,哈哈,干毬用。” 他一边骂我一边笑,于是我也咧嘴一笑。这一笑就松弛了,一松弛我差点说出“你才干毬用”的话,赶紧把嘴闭上。 温局长说:“要发枪了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的人是分阶级的,不是靶子就是枪,你是要端枪呢还是要当靶子?你可要想好,敢跟赵伯欣他们穿一条裤子的,我们就把他当靶子。听说赵伯欣家里开着铺子,这就是资本家,资本家是要接受专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