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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6)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起一块石头,冲向院门口的一只装满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声“狗日的水缸”,石头飞出,水缸顿时瓦解,水哗啦流了一地。怕湿了脚的便向后躲去,撞倒了后面的人,结果撞倒了一片。

  油麻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

  刘家的人屋里屋外地来回奔跑着,寻觅着还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个人从瓦砾中发现还有一只碗没有被砸碎,便将它捡起,猛地掷在墙上,使它立即成为碎片。等一切都已损坏之后,一百多号人就在这些东西的上面反复地踩,反复地跺,直到将一切踩成跺成烂乎乎的东西。

  屋里的人撤出之后,四五个汉子解开裤带,开始在屋子的中央撒尿,直尿得屋中央涌动起了一片白沫。

  当油麻地的人以为一切到此结束时,刘家的两个汉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顶。

  这时,在地面上的人无论是油麻地的还是刘家桥的,都不发一声,在静静地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几条惊慌的狗在远处奔跑着向这边吠叫,却不敢向这边靠拢。

  两个汉子坐在屋脊上,开始抽烟。他们有时看看残败不堪的地面,有时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地上的人都仰望着他们。

  他们终于抽完烟,将没有掐灭的烟蒂扔到地上,然后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便开始用叉子掀屋顶。

  又有几个汉子爬上了屋顶。

  转眼间,半边房顶就被掀掉了,阳光哗啦啦泻进屋里。

  在整个过程中,邱子东一直未露面。

  黄昏,杜元潮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杜元潮从艾绒怀里抱过欲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这天的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喷射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潮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潮则听从了朱荻洼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黄梨木架子床、平时只有杜元潮一人偶尔悄然光顾的屋里。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麻地到处传播着:因为一条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走坐牢。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潮,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说:“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知道杜书记现在哪儿?”

  朱荻洼说:“不知道。”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潮。

  杜元潮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喝了一阵,杜元潮问:“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书记,这我说不好。”

  杜元潮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潮说:“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潮:“杜书记,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杜元潮说:“我说是万一。”

  “书记,没有这个万一。”

  过一会儿,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书记,你说。”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湿润了:“杜书记,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分别时,杜元潮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还还你的赌债,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朱荻洼有点感激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动情:“杜书记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世上不多。”

  眼睛里总是湿乎乎的。

  不一会儿,朱荻洼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邱子东。

  邱子东一口气喝了一瓶烧酒,他想大醉一场,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没想到醉了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拉开门,就踉踉跄跄地上了街。

  大街在摇晃着。

  他两眼发直,在嘴中呜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眼睛里还含着眼泪。

  一位老人说:“他心里难过,他与杜元潮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范瞎子将脸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齿像吃草的马的牙齿,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被双唇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邱子东望着朱荻洼:“杜……杜书记,在……在哪儿?”

  朱荻洼说:“邱镇长,我不知道。”

  “你……”邱子东用手指着朱荻洼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朱荻洼说:“我也正找他呢。”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说我要见……见他。”

  “好的。”朱荻洼答应下,便往家中走去。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守在镇委会电话机旁的朱荻洼,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公安局了解情况的人下午就到。放下电话,他就走出镇委会,去找邱子东:上头通知,让邱子东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人。走到镇委会前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正竖着枪,流着口水很眼馋地看着一个正走过广场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油麻地的,是镇东头铁匠韩六的外甥女,从无锡城里来乡下玩的。

  那姑娘起初觉得傻子有趣,还朝他笑笑,等发现他腰间的枪不怀好意时,顿时满脸通红,匆匆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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