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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2)



  又是一连几天不见太阳了,琵琶看到它时,觉得很新鲜。

  这是一个长得白净、眼珠儿漆黑如夜的小姑娘。她喜欢专注地看一样东西,比如空中飞着的红蜻蜓,比如在风中摇摆着的一片白杨树叶,比如一只在池塘中游动着的鹅。喜欢怯生生地打量人,无声地,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扑闪着打量人。如果是熟人向她张开双臂作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会稍稍犹豫一会儿,便从杜元潮的怀里或是从艾绒的怀里,将她小小的身体向那人倾斜过来。如果是一个生人,也向她作出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就会在看了看那生人之后,立即扭过头去,用双臂紧紧搂住杜元潮的脖子或是艾绒的脖子,并将脸贴在杜元潮的或艾绒的肩上。她会悄悄地将头再扭回来,继续看那生人。

  这个小姑娘如同她的母亲一般让人疼爱。

  她就这样纯静地看着太阳。

  杜元潮用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她也用小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杜元潮为小姑娘轻轻吟唱着:“太阳出来暖洋洋,暖呀暖洋洋……”

  杜元潮在琵琶面前,永远是一副好心情,永远是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那时刻,他的眼睛里满盈着脉脉温情。

  杜元潮喜欢抱着她,走到田野上,看天看地,看树看水。他与她说话,窃窃私语似的说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极其简单,但却是关于天地之本的:“太阳从东边出来,在西边落下。”“树没有根,就会死掉。”“蜻蜓为什么会飞?因为它有翅膀。”……小姑娘很少说话,她只是听。一件事差不多弄明白了,她就会用手指着另一样东西,于是杜元潮再去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言去阐释这个被小姑娘指定了的却还不明白的东西。

  油麻地的人会不时地看到杜元潮抱着琵琶的形象。那时,他们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底里不禁涌起一番感动。

  油麻地的年轻男人一般都很粗糙,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甚至蛮横,他们是很少抱孩子的。因此现在,一些女人弄孩子弄得不耐烦了,就会将孩子往自己男人怀里一塞:“人家杜书记还抱孩子呢!”

  杜元潮与琵琶在一起时,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有一番地地道道的欢喜与温热。

  琵琶的眼睛转向了池塘。

  这是一口很怪异的池塘,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年就在那儿了。这口池塘倒也很漂亮,春天,杨柳丝丝,拂着碧绿的池水,有燕子在上面飞翔,不时地点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风暖些时,小荷尖尖,那星星嫩绿,让人心动却又让人担忧。夏天,柳树成荫,一池的荷叶,光天化日之下好看,月白风清时也好看。那时,翠鸟守在柳树枝上,不时地穿荷叶而下,扎入水中,从水中叼出一条银银发亮的小鱼来,然后藏到一个隐秘处有滋有味地吃着。秋天、冬天,虽说这池塘凄凉一些,但也会招来许多目光。秋天有芦花,有鹤。冬天有冰,有在冰上跳动的麻雀与摇摇摆摆的鹅。

  怪异就怪异在并无水源,却一年四季总是满满当当的水。

  杜元潮有点不太喜欢这口池塘,他无端地觉得这池塘有点儿阴*。

  然而,女儿却似乎很喜欢这口池塘,总是让杜元潮或艾绒抱着她到池塘边上去,并总是挣扎着要下地用手或用手抓一根枝条戏水玩。

  她在杜元潮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杜元潮说:“我们回家了。”

  她摇着头。

  杜元潮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她下了地,就晃晃悠悠地往池塘边上跑。杜元潮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就向水面倾斜着身子,小手一个劲儿地向水面抓着,仿佛阴*沉沉的深水处有个熟人,正笑嘻嘻地向她张开双臂要抱她。杜元潮连忙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那是水……”他将她又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家走。小姑娘将头扭过去,望着池塘,并用小手一直指着池塘。

  杜元潮抱着她,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院门口。

  朱荻洼等候在那儿,问:“杜书记,我通不通知张大友他们几个去烧那片芦苇?”

  “通知。”杜元潮说,“不用太多的人,一两个人就够了,一把火就是一大片。”

  “我这就通知去?”

  “去吧。”

  油麻地四周差不多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

  从前,油麻地大概是没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烧荒烧出了一处空地。这地开始时大概不大,后来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烧荒,烧出了一个村庄,烧出了一个镇子,烧出了千顷肥沃良田。

  杜元潮一直觉得油麻地的地不够广阔,总有一个心思:将西边一块紧挨油麻地尾田的芦苇烧了,将它们变成庄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报的报表上,他领导下的油麻地,粮食数字更大一些。

  油麻地的最后一次烧荒,距今已经很久远了。

  这是一块看上去很独立的芦苇地,四周是水,与农田、与其他的芦苇地隔开了。

  杜元潮已撑船绕着这块芦苇地,察看过数次。他粗粗测算了一下,这块芦苇地大约有一百亩。一旦开垦出来,绝对是块好地。

  执行放火任务的是张大友与周金保。

  他二人带了火柴,撑了一只小船,找了一处好停船的地方,将船停下了。两人上了岸,就往芦苇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点起,然后让它向四周蔓延。

  芦苇长得十分茂盛,两人往前走,视线被芦苇遮住,走了一阵,也不知已走到何处,估摸着是中心时,就停下了。

  周金保说:“且别急,让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着起来,就得赶紧往外跑,那火跑起来,比他妈狼还快哩。”说完,就抖抖索索地解裤带。那裤带是根布条,不太容易解开,加之手抖索不停,就总也解不开,嘴中不住地说:“妈的,有鬼了。”

  张大友自己也两腿哆嗦,却去嘲笑周金保:“你妈拉个逼的,是烧芦苇,又不是烧你人,你抖什么?”

  周金保总算将裤带解开了。

  张大友见周金保那玩艺儿软沓沓的半天儿不出水,不禁又笑了起来:“你妈拉个逼的,尿都吓得尿不出来了。”

  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着它,尴尬地朝张大友笑着:“就来了,就来了……”

  张大友吓唬说:“不等你了,我现在就放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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