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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雨(3)



  人们聚集在大院门口,并未一下冲进大院。面对这两扇威严的大门,刚才路上的那番气势汹汹,竟一时不见了踪影。人们犹豫着,彷徨着。光天化日之下,将一户人家的全部财富哄抢一空,这事情毕竟太重大也太离奇了。后面的人叫喊着:“娘的,怎么还不动手?!”“你有种。”有人小声嘀咕,人群自动为后面的人闪出一条道来。后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但等走到大门口时,不禁收住脚步,甚至往后退缩了几步。

  程家大院悄然无声。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枫树,叶子变大变厚颜色*变深,经雨水的清洗,闪着幽幽的光泽。也许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雨打的结果,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许多人仿佛不是冲着程家大院来的,而是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抬起头去观望枫树———那一树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摇摆,仿佛是一树的绿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几个人靠近了大门,在门口慢慢转悠起来。在他们后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实的墙。

  几个孩子钻出人群,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趴在门缝上往里瞅,不时地说一句:“院子里空空的。”“院子里,有只大公鸡正往一只母鸡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里有个大人问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吗?”

  众人就笑。

  “别笑了!你们他妈的都来干什么的?!”朱小楼吼叫着,“怕他个鸟呀,天下是老子们的了!”说罢,颤颤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宽又厚的巴掌拍响了大门。

  人们站在雨地里,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个个都显得瘦骨伶仃的,但一个个眼睛贼亮,像用力打磨过的一般。

  又是几个人上去拍击大门。咚咚声像战鼓一样鼓舞着面黄肌瘦、嘴唇发乌、扛肩缩腮的穷人们,他们吼叫着:“开门!开门!”

  程瑶田坐在一张紫檀木卷书式搭脑扶手椅上,纹丝不动。他不能去开这个门,而家人又早已吓得缩成一团,没有一个敢去开门的。

  咚咚的拍门声,最终变成了隆隆的撞门声了。

  采芹紧缩着身体,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不敢向外张望。

  人群后面有人发一声喊:“冲呀!———”群体响应,随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门冲来,大门哗地冲开了。

  采芹一直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她听到了花瓶粉碎的声音、柜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布匹撕裂的声音、脚步跑动的声音、呼哧带喘的声音、因互相抢夺一件家什而争吵的声音……她觉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摇晃。

  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搂抱着她。

  人们不加选择地“拿回”着,因为没有时间加以选择,稍一迟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条凳子就会被一个眼捷手快的人夺了去,只能见到什么就赶紧上去先占有它。人们抱着、扛着、搂着、抬着、拖着、推着,将长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软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脑儿地向院门外搬动着。

  程瑶田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参与了这场油麻地历史上很少见的洗劫。他们偶尔抬起头来见到程瑶田时,会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随即低下头去,赶紧寻找还未被人拿走的东西。

  碗,要;盘子,要;象牙筷子,要;锅,要;鞋,要;袜子,要;擀面杖,要;大烟枪,要;夜壶,要……手里拿着,怀里揣着,头上顶着,嘴里衔着……真他妈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强力壮的儿女们的,当然会占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都会迅速作出明确分工,谁搬东西,谁看东西,一会儿工夫就派定了。势单力薄的,一边嫉妒着,一边拼命搜罗着,竭尽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将东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转眼的工夫又被别人弄走的,于是就去寻找,找到了就要抢回,抢不回就争执,就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一个老太太与另一个老太太为一只锅盖吵起来了:“是我拿到手后放在这儿的!”

  “谁见着了?”

  “人要讲理,不讲理还不如吃屎!”

  “对了,不讲理的还不如去吃屎!”

  大伙都很忙着,没有人理会她们的争吵。

  镇西头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傻乎乎地笑着。他裤裆的那一截东西,似乎永远像一根胡萝卜般举着,顶起了他薄薄的肮脏的短裤。因短裤经了雨,使他那一截东西显得半明半暗。他摇晃着,蹦跳着,见哪儿姑娘多,就往哪儿蹭。姑娘们见了,骂着:“不要脸!”都躲着他。

  二傻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只带铜箍的小木盆,紧紧地搂在怀里。

  正在将一只锅顶在头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声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艺儿!”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将那小木盆搂得更紧。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瑶田他老婆夜里撒尿用的!”

  二傻子搂着小木盆,钻出人群,朝院门外跑去。

  周铜匠对柳篾匠说:“你老婆这辈子能用到这么好一只上等的尿盆吗?”一笑,赶紧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朱小楼与一个叫朱连城的汉子为争夺一条油光闪闪的长凳干上了。他们各抓住长凳的一头,死不撒手,在院子里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楼说。

  “是我先抓到的!”朱连城说。

  然后,两人就赖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条长凳。两人力气差不多大小,长凳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来来往往的人就躲避着他们,怕耽误了自己“拿回”东西,谁也顾不上来加以调解或劝阻。

  朱小楼毕竟是个屠夫,性*子要野蛮一些。这时,他一眼看到一个人手中正抓了一把从程瑶田家的杂物房里“拿回”的锋利斧子,扔下长凳,一把从那人手中夺过斧子,朱连城有点儿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长凳:“你……

  你要干什么?”

  朱小楼拿起斧子走向长凳,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手起斧落,拦腰砍在了那条硬木长凳上,立即溅起一片新鲜的木屑。将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楼忽地变成了一个伐木工,一斧头一斧头地朝那张长凳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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