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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5)

    叙利亚有生以来第一次受着叱骂,很是难受。心里想:“是的,那样的事不能
够长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这天晚餐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月比前月多赚六元四角钱
呢。”他从食桌抽屉里取出一袋果子来,说是买来让一家人庆祝的。小孩们都拍手
欢乐,叙利亚也因此把心重新振作起来,元气也恢复许多,心里自语道:“咿呀!
再继续做吧。日间多用点功。夜里依旧工作吧。”父亲又接着说:“六元四角哩!
这虽很好,只有这孩子——”说着指了叙利亚:“我实在觉得可厌!”叙利亚默然
受着责备,忍住了要迸出来的眼泪,心里却觉得欢喜。

    从此以后,叙利亚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劳之上更加疲劳,终究难以支持。
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叱骂他,对他的脸色更渐渐担起忧来。有一天,父亲到
学校去访先生,和先生商量叙利亚的事。先生说:“是的,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
原是聪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的热心了,每日总是打着呵欠,似乎要睡去,心不能集
注在功课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写了点就算,字体也草率了,他原可以更好
的。”

    那夜父亲唤叙利亚到他旁边,用了比平常更严厉的态度对叙利亚说:

    “叙利亚!你知道我为了养活一家怎样地劳累?你不知道吗?我为了你们,是
把命在拼着呢!你竟什么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

    “啊!并不!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叙利亚咽着眼泪说。他正想把经过的一
切说出来,父亲又拦住了他的话头:

    “你应该知道家里的境况。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这是你应该早已
知道的。我不是那样努力地做着加倍的工作吗?本月我原以为可以从铁路局得到二
十元的奖金的,已预先派入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笔钱是无望的了。”

    叙利亚听了把口头要说的话重新抑住,自己心里反复着说:

    “咿呀!不要说,还是始终隐瞒了,仍旧替父亲帮忙吧。对父亲不起的地方,
从别一方来补报吧。学校里的功课原非用功及格不可,但最要紧的是要帮助父亲养
活一家,略微减去父亲的疲劳。是的,是的。”

    又过了两个月。儿子仍继续做夜工,日间疲劳不堪,父亲依然见了他动怒。最
可痛的是父亲对他渐渐冷淡,好像以为儿子太不忠实,是无甚希望的了,不多同他
说话,甚至不愿看见他。叙利亚见这光景,心痛的了不得。父亲背向他的时候,他
几乎要从背后下拜。悲哀疲劳,使他愈加衰弱,脸色愈加苍白,学业也似乎愈加不
勤勉了。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做夜工不可,每夜就睡的时候,常自己对自己说:
“从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来了。”可是,一到了十二点钟,以前的决心不觉忽
然宽懈,好像睡着不起,就是逃避自己的义务,偷用了家里的两角钱了,于是熬不
住了仍旧起来。他以为父亲总有一日会起来看见他,或者在数纸的时候偶然发觉他
的作为。到了那时,自己虽不申明,父亲自然会知道的。这样一想,他仍继续夜夜
工作。

    有一天晚餐的时候,母亲觉得叙利亚的脸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说:

    “叙利亚!你不是不舒服吧?”说着又向着丈夫:

    “叙利亚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青得——叙利亚!你怎么啦?”说时显得
很忧愁。

    父亲把眼向叙利亚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他并
不如此的。”

    “但是,你!这不是因为他有病的缘故吗?”父亲听母亲这样说,回答说:

    “我早已不管他了!”

    叙利亚听了心如刀割。父亲竟不管他了!那个他偶一咳嗽就忧虑得了不得的父
亲!父亲确实不爱他了,眼中已没有他这个人了!“啊!父亲!我没有你的爱是不
能生活的!——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如此说,我—-说了出来吧,不再欺瞒你了。
只要你再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一样地用功。啊!这次真下决心了!”

    叙利亚的决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了习惯的力,又自己起来了。起来以后,就想
往几月来工作的地方做最后的一行。进去点着了灯,见到桌上的空白纸条,觉得从
此不写有些难过,就情不自禁地执了笔又开始写了。忽然手动时把一册书碰落到地。
那时满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里来:如果父亲醒了如何;这原也不算什么坏事,
发见了也不要紧,自己本来也屡次想说明了。但是,如果父亲现在醒了,走了出来,
被他看见了我,母亲怎样吃惊啊,并且,如果现在被父亲发觉,父亲对于自己这几
月来待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样懊悔惭愧啊!——心念手头万绪,一时迭起,弄得叙
利亚震栗不安。他侧着耳朵,抑了呼吸静听,并无什么响声,一家都睡得静静的,
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门外有警察的皮靴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车蹄轮声。过了一
会,又有货车“轧轧”地通过。自此以后,一切仍归寂静,只时时听到远犬的吠声
罢了。叙利亚振着笔写,笔尖的声音“卿卿”地传到自己耳朵里来。

    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父亲从书册落地的时候就惊醒了,等待
了好久,那货车通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夹杂了。现在,父亲已进那至,他
那白发的头,就俯在叙利亚小黑头的上面,看着那钢笔头的运动。父亲对从前一切
忽然都恍然了,胸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慈爱,只是钉住一样站在那里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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