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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蒲雨(3)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不让人睡觉!”

  黄昏渐渐来临,在水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兴奋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色*裤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兴奋了。从凌晨开始,折腾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阳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麻地的人已经多日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激动。这太阳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阳,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这太阳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满。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色*的夕阳。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阳。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潮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日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阳,在水面上映下一条橘红色*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身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水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白色*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阳渐渐沉入烟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条橘红色*的长路,淡化于大水,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水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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