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夏夜是短暂的，而那一夜显得特别漫长。

　　小屋里堆满了各种旧家具，昏暗又闷热。妈妈在一旁收拾着一家人的衣服，说是明天会下雨，爸爸躺在床上抽着一块钱一包的红梅，弄得本来就不舒服的小屋里乌烟瘴气，云雾缭绕。我最近刚好有很多不如意的事，看到这样的景象真是忍不住要说几句；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还抽，怎么就那么老顽固啊。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默默把烟熄了。

　　过了一会，等我回到自己屋，听到他笑嘻嘻的扯着嗓子问；你知道人间喜剧是谁写的吗，听到这个我更来气了，从小到大，他不知道问过多少这样无聊的问题来卖弄自己的学问，我都二十几岁的人了，难道他还认为我会假装说不知道，然后听他永远不变的对白；这都不知道，学费真是白教了，我来告诉你。我这次偏不这么说，我就是沉默。他以为我没听到，一遍遍的问着，低沉的声音回响在这简陋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实在不耐烦了回他一句；你能不能不要再问了，从小到大都问了多少回了，有意思吗？明天我还要早起呢。说完这些我就后悔了，我何必要这样刻薄伤他的心呢。

　　此后他一直没说话，直到妈妈问他明天去给一个本家帮忙操办婚礼穿哪件衣服，他小声说；不就穿那件蓝外套，妈妈说那件都好几年了，要不买件新衣服吧，爸爸生气的说，旧的怎么了，还能穿，你就知道买新的，买新的不得花钱啊。我在隔壁听得心里一阵酸，后来又听他们说今年收成不好，要想想办法谋点生意做，不然三个孩子的学费要交不起了，他们说着说着我听到爸爸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顿时泪如泉涌，枕头湿的透透的，我憋着不敢出声，我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二十几年没对爸爸说过一句肉麻的话，要被爸爸发现我因为他哭了，那得多尴尬，内心翻江倒海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等他们都熟睡，我悄悄走出房门。

　　我看到了满天繁星，好美，好开阔，看着繁星就想到了他，他一直坚守着纯净亮丽的心灵，拥有天空一样博大宽阔的胸怀，收纳并原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刁难，打击和奚落。他是那个年代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因为家里穷，不得已才终止了学业，当年只差一步就可以改变命运，他却错过了，当年跟他一个宿舍读高中的同学现在都在美国读博士了，就算没考上大学的，很多也都被分在了事业单位，而他的名额被村长扣留了，去年同学聚会，人家都是西装革履，而他穿的是印有猪饲料名字的厂家赠送的衣服，可想而知，他心里肯定有许多的憋屈，许多的无奈，可他又能去怪谁，又能像谁倾诉呢？奶奶在他八岁时就去世了，他还要带大年幼的叔叔，不公的命运不允许他有片刻的喘息和停留，把叔叔拉扯到成年，他又要个面对三个孩子的穿衣吃饭读书上学，哪里还有心思去慨叹苦难的人生呢。

　　但他对上学永远都保留着一个梦，所以他坚定他的信念，再苦再累也一定要供我们三个到大学，他时常说我又梦到在学校上课，可是每次梦里都是上课迟到，妈妈经常嘲笑他说，自认为比别人多喝了几年墨汁，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个农民，而他永远觉得跟村里人不一样，总是清高自傲讲些大道理，多少有点孔乙己的味道，丢了面子，不丢里子，也就是这种看不上别人的性格让他在村里也没什么朋友，他也不在乎，从来不会违背内心说谁一句好话，读书人的机变智慧他没学到，读书人的酸劲耿直他倒学的真真切切。所以，这么多年，他是孤孤单单的，妈妈只会泼他冷水，村里人只会笑他迂腐，这些年，经历再大的事，他都一个人撑着，都没有一个人帮他，哪怕是听他絮叨絮叨，抱怨抱怨。

　　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读过书，他会不会可以做个更讨人喜欢的农民，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爸爸，可我知道那是他不愿意的，想到这我又一次落泪，上学没有给他带来黄金屋颜如玉，反而让他那么孤独，那么不合群，我宁愿他没有读过书，就不会有那些梦，那些难舍的情结，我是真心疼他，一个人，怀揣着一个上学梦，孤孤单单，没有人懂，那么多年，没有人关怀，没有人问过他好不好，累不累。

　　这一夜，我注定无眠，能做他的女儿，我幸运又幸福，推开门，听他鼾声如雷，给他拿件衣服盖到肚子上。这个世界给他太多的苦难，我欠他太多的爱，以后都要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