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起落叶好过冬 > 阿灵顿和罗伯特·李将军
圣诞节决定开车出门旅行。车门一关,就是自己的一个世界。路径是自己选择的,景色是变换的,外部世界被速度抛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就使人产生错觉,好像只要自己不主动走进这个世界,就可以永远不走进去。所以,这个时候在感觉上最能够触摸自由。
去的是美国首都华盛顿。这个地方去过几次了,却一直没有走进过阿灵顿国家公墓。在电视和电影里,这是一个经常可以看到的地方。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一年前。一个精神病患者枪击国会大厦,打死两个警卫,他们就是安葬在这个公墓。记得其中有个黑人警卫,他的妻子是一个端庄的华人。因此,在追悼会上,他们有着黑肤色的女儿,在悼词开始的一系列称呼中,突然用纯正的中文,叫着自己的外婆、姑姑、阿姨。
阿灵顿国家公墓是美国的一个荣誉归葬地,却不是官员的高级墓地,所以,一个死于疆场的普通士兵一定能够安息于此,而官阶高至总统,却往往没有份。总统中的例外是约翰·肯尼迪,因为他是在自己的岗位上被刺杀,大家就同意把他看作是一个战死的士兵。他的弟弟罗伯特·肯尼迪,也是以同样的情况入葬在旁。他们的墓碑都极为简朴。罗伯特·肯尼迪的墓碑,只是一个不到两英尺高的白色十字架。根据这样的思路推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公墓里规模最宏大、日夜有士兵按照严格礼仪巡守的,是无名士兵之墓了。
虽然阿灵顿国家公墓非常难进,仍然有许多符合条件的人,选择安息在故乡。这里待遇最隆重的无名士兵墓,是分别在几次大战中各选一名无法确认身份的美国士兵安葬于此。安葬在越战墓穴中的无名士兵,却一直被一个家庭怀疑是他们的骨肉。士兵在此下葬几十年后,这个家庭终于可以借助以前没有的基因技术,在去年确认了自己的亲人,把他接回故乡。所以,现在阿灵顿的无名士兵墓中,越战士兵的墓穴还是空的。
阿灵顿国家公墓和林肯纪念堂只有一河之隔,以大桥相连。我们来到这个著名旅游胜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灵顿这块土地本身,有一段曲折的故事在吸引我们。
这块面积为一千一百英亩(相当于六千五百多中国亩)的土地,在一开始,并不是美国联邦政府的财产。它不仅是一处私产,而且不平常地牵涉了两个著名美国历史人物的家庭。今天,这个故事都被浓缩到一幢建筑物中,它就竖立在阿灵顿国家公墓的制高点。这就是今天被称为阿灵顿宅屋的那幢二层楼老房子。它是由一个姓卡斯迪斯的年轻人建造的。
卡斯迪斯是什么人呢?他年幼丧父,从小由他的外祖母和继外祖父抚养长大。他的继外祖父,就是美国的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卡斯迪斯长大后,兴趣广泛,不仅是个有远见的农业家,还涉猎绘画和剧作。1802年,他开始在父亲生前买下的这块土地上盖阿灵顿宅屋。选在这个山顶建房,真是很有眼光。从这里可以俯瞰华盛顿的最中心地带和著名的波托玛克河。山下丘陵连绵,覆盖着苍郁的森林。屋子虽然不算大,设计师却很有名。他叫乔治·海德菲尔德,是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整体规划建设的重要参与者。这房子盖了差不多十五年才大致完成。
在阿灵顿宅屋修建过程中,卡斯迪斯娶妻生女,女儿是他们惟一的孩子。宅屋建成以后,一家三口终于欢欢喜喜搬进这里。这时,他们的女儿玛丽都十来岁了。他们开始了一段如画景色中的浪漫生活。他们经常接待的客人里,有卡斯迪斯夫人的表姐和她的儿子。这男孩和玛丽常玩在一起,终于成就了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这个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就是美国历史上又一个重要人物,南北战争的南军统帅罗伯特·李。
婚礼就在这幢阿灵顿宅屋中举行,那是1831年华盛顿凉爽的春夏之交。李将军那时还只是个年轻的中尉,刚刚从西点军校毕业两年。此后三十年,他一直在联邦军队服役。在这三十年里,他没有什么大的跌宕起伏。他受过良好教育,有自己稳定的理想和价值观,一直受到同事的尊重。完全凭着他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联邦军队将军。
婚后的三十年里,李将军和夫人也时常随军职需要临时在军营居住。可是要说他们的家,就是这栋阿灵顿宅屋了。他们在这栋房子里,生下了他们的六个孩子。这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除了李将军一家八口,还有李夫人玛丽的父母,也就是卡斯迪斯夫妇,生前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看来,一百多年前,祖孙同堂也是美国家庭的理想模式。对于三代十口人,这实在算不上是一栋太大的房子。今天我们在阿灵顿宅屋参观,都还能感觉到当年的局促。
整个阿灵顿的产权,始终由李将军的岳父保留。直到他在1857年去世,留下遗嘱,将阿灵顿的产权留给了夫人。他知道,夫人也将不久于人世,所以附加了一笔,在夫人身后,这笔遗产将归属他最喜爱的大外孙,也就是李将军的长子。美国人除了姓之外,前面的名字可以拖得很长。这阿灵顿的隔代两个产权拥有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在姓之前都有一个引以为豪的名字,乔治·华盛顿。这是纪念他们家族的、也是美国的先驱伟人。
岳父的去世,是这个家庭的一个重大变故。作为遗嘱执行人和家庭的顶梁柱,罗伯特·李必须立即在岳父留下的农田产业上投入精力,也要同时改进家族的财务状况。阿灵顿老屋经过三十年的负载,也需要大修。家务紧迫,李将军随即向军中请假,准备集中一段精力完成两代家族事务的过渡。直到1860年,他才回到自己在联邦军队的岗位上。他是联邦军队的一名将军,三十年来在此服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将面临军旅生涯和整个人生的一场巨变。
在动荡的年头,哪怕是一个稳重如磐石的人,一旦卷入历史大旋涡,也顿时只能随之旋转飘荡,失去根基。就在罗伯特·李回到联邦军队岗位的时候,美国开始了历史上惟一的一次剧烈动荡。南北分裂,一场内战迫在眉睫。
李将军是南方人,却基于自己的道德理念,历来反对蓄奴。在他的家乡弗吉尼亚蓄奴是合法的。可是,当后来的北军统帅、战后的美国总统、现在印在五十美元钞票上的格兰特将军还没有解放自己家的奴隶时,李将军已经率先解放了自己家族的全部奴隶。李将军也从来不赞同南方分裂的主张,他热爱由自己的父亲和叔叔们参与建立的合众国。但是,他基于道德立场,同样不赞成北方以武力解决南方的分离诉求。
但是,始终在斡旋和平的弗吉尼亚中间力量没有成功。林肯总统决定征兵,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最后几个南方州也由于反对林肯攻打南方的决定而愤然离去。那是1861年4月17日,弗吉尼亚加入南方分离阵营的消息传到阿灵顿。罗伯特·李感受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这就是李将军面前的残酷现实:他所服役三十年的军队,要去攻打他的家乡父老。他是一个效忠自己军队的将军。可是,他并不认为这场战争就具备道德依据和合法性。
就在这幢阿灵顿宅屋里,罗伯特·李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天以后,他在这里做出了他一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李将军决定交出联邦军队对他的委任。两天以后,也就是1861年的4月22日,罗伯特·李离开阿灵顿去正在组建中的南军。他心里完全清楚,自己抛弃了三十年来所建立的、现成的联邦军中高级将领的地位和荣誉,他知道南方在军备上几乎是从零开始,他知道自己此去前途凶险。也许,正因为如此,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至今没有人怀疑,李将军的抉择是源自他心中的道德担当。
当他走出宅屋骑马下山,正是满山春花烂漫的时候。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阿灵顿迷人的景色。后来,他曾经在给侄子的信中写道:阿灵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钟爱、最依恋不舍的地方”。
罗伯特·李此后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阿灵顿。他离开的一个月后,阿灵顿山雨欲来,联邦军队有意将宅屋占领的消息不时传来。李夫人和全家也匆匆撤离。
此后的阿灵顿遭遇,我们可以在今天的国家公墓展厅里看到。那里有一张巨大的照片,泛着历史的颜色。照片上就是1861年的阿灵顿宅屋。宅屋前的台阶上,四散着的联邦士兵。他们拄着枪拍照,表情上分明写着,他们要给联邦军队对叛军首领私宅的占据,留下一个纪念。
于是,接下来的阿灵顿宅屋,就是联邦军队的司令部了。宅屋中的一些物品被安全地转移存放,也有一些物品,甚至包括这个家族的先人乔治·华盛顿总统的遗物,在混乱中星散和遗失了。
战争给予一个国家的最大冲击,是对原有体制和契约的破坏。战争是一个非常状态。在非常状态的借口下,一些在正常状态下不可能出笼的“法律”,就会顶着“战时法”的牌子出来。美国最基本的一个共同契约,就是绝对保护私人财产。可是在战争中,大量的“阿灵顿现象”出现了。这显然是和美国建国以来的起码法律相违背的。在有着根深蒂固法律文化的民众面前,联邦政府不能没有个交代。于是,一条“战时法”应运而生。
这条“战时法”规定,凡是被联邦军队占领的私人土地的原合法拥有者,都必须亲自前来缴纳地产税,否则,按照通常的违法抗税处理。也就是说,寄钱,寄支票,银行转账,统统不作数,非要人来不可。当时阿灵顿可以说是这一类情况的一个典型。除了战乱中人们很难按时赶到交税,阿灵顿的主人还有一个安全问题。作为战时的敌方高级军事将领和家属,他们对自己前往联邦区域,是否会按叛乱罪被捕,心里一点儿没底。所以,阿灵顿的主人没有依“战时法”前往交税,阿灵顿被没收。
这个结果可以说就是立这个“战时法”的目的。可是,没收以后的阿灵顿,还不是联邦政府的当然囊中之物。按照美国的有关法律,这类没收财产必须进入拍卖市场公开拍卖,以拍卖确定其价值和新一轮的主人。于是,阿灵顿在战争中被拍卖。结果,当时的联邦政府做了手脚,以致在这场拍卖中,居然只有联邦政府“独家”前来投标。经历此番“法律手续”,阿灵顿终于“合法”落入联邦政府手中。尽管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是看到美国的法律文化在起着一定作用,换个地方,只需一纸通令,作敌产没收即可,哪里还需要费这些周折。
阿灵顿易手联邦政府,新主人可以对它随心所欲了。这里还是军营——可想而知,一个战时的军队驻扎地是什么光景。阿灵顿不仅有一个宅屋,还是一个很大的庄园。可是,树木被大量砍伐。1864年,当李夫人终于找到机会,在战后第一次走进阿灵顿时,看到的昔日家园已经面目全非,至少有近二百英亩被开辟出来,成了阵亡士兵的墓地。
1865年,战争以南方的战败、联邦军队的获胜告终。李将军率众代表南军向格兰特将军投降。但直到他去世,他始终没有得到联邦政府表示宽恕的一纸赦免,就是说,他终身没有摘帽。
战后,美国在各方的努力下,虽经历曲折,可最终还是很快达成共识,就是必须迅速使这个国家全面回到契约状态。于是,美国又恢复了战前正常的法律秩序。可是,对于在战争非常时期形成的既成事实,如何处理呢?
1882年,阿灵顿的合法继承人,罗伯特·李的大儿子,走向法院,状告联邦政府未经合法程序侵占私产。法院判定联邦政府败诉,命令联邦政府交出阿灵顿。阿灵顿必须物归原主。
联邦政府执行了法庭命令,将阿灵顿产权归还李家。同时,鉴于阿灵顿已在事实上成为联邦军人墓地,已经有几百个坟墓分布在各个山坡上。因此,联邦政府和李家谈判,提出以十五万美元买下阿灵顿,这在当时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李家接受交易,联邦政府正式成为阿灵顿的合法拥有者。1933年交由国家公园部管理,
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阿灵顿国家公墓。
法庭对阿灵顿的判决,距离阿灵顿的被侵占,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联邦总统也已经换了好几个。一个从惨烈内战中走出来的国家,政府可以有无数借口继续侵占这块土地。比如说,这是战争的既成事实;比如说,当时的行为符合“战时法”;比如说,那是林肯时代的事情,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比如说,这是敌产,可作例外处理;比如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应该向前看了;比如说,阿灵顿事实上已经成为联邦军人墓地,改回私人庄园也不可能了,等等、等等。
可是,假如法律可以践踏一次而不被纠正,就不能保证不被践踏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认可了第一次非法剥夺,就无法保证将来不发生第二次非法剥夺。法律失去公信力,国家就随时可以陷入混乱,公民的家园就没有起码保障了。
正因为如此,在今天的阿灵顿国家公园的制高点,国家公园部保留了阿灵顿宅屋,并在里面设立了纪念馆。纪念馆内尽可能地恢复了阿灵顿宅屋内当年李将军一家的生活原貌。义务讲解员向来自全国的民众,不厌其烦地讲述这样一个真实的阿灵顿变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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