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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3)


  我刚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哇地一下从口鼻中喷出来,一脸酒沫儿,放下酒杯连连咳嗽着忙用餐巾纸擦揩鼻子。
  "呛着了。"我用餐巾纸用力擤着鼻涕说。
  "慢点喝。"她关照了我一句,全神贯注地看窗外。半个餐厅的人都伸着脖子瞪眼往外看,有好事者饭不吃了,撂下碗筷跑出去。
  一个端着鱼盘上菜的女服务员也歪着脖子看傻了,手里的鱼盘倾斜,汤汁一滴滴落在胁下正埋头吃喝的顾客头发上。
  那个神气十足长了一头好皮毛的汉子蓦地警觉。
  "像你这样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肯定送我们医院去了。"
  车祸现场已围起一圈人,警察也从路口的岗亭上下来;几个小伙子指着受伤者沿街飞奔;肇事司机愁眉苦脸地一边掏驾驶执照一边向警察解释。
  满餐厅的人都在互相捅着胳膊肘问:"死没死?"
  杜梅收回视线,瞅着我:"嘿你刚才说什么?"
  这一问倒也把我问楞了:"没说什么。"
  "以后你跟人有事可以找我。"她蛮有把握地对我说。
  "什么事?"
  "嗯......"她用手比划半天,也没比划出个形状。"没事就算了。
  "我能有什么事?"我说,"我能跟谁有事?"
  "你这么大岁数还没女朋友?"她似乎有些为我惋惜。
  "我哪么大岁数了?"我颇为不快,"我还觉我含苞欲放呢。"
  "噢。"她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致:"我们宿舍有一女孩不错,今天不五讲四美,她不在。我觉得她跟你挺合适的。哪天我介绍你跟她认识认识呀?"
  她说着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立刻站起来;"接班的时间到了,我得走了,谢谢你请我吃饭呵。"
  她转身匆匆走了。
  我结了帐,出门时又见她一头汗匆匆走回来。
  "落什么东西了?"我问她。
  "忘了留你一个电话了,到时候怎么找你呀?"她张着手掌对我说:"就写我手上吧。"
  "笔呢?"
  "噢,没笔。"她转身拦住一个过路人问:"同志,有笔么?"
  那人站住,浑身上下烈火地摸,似乎自己也不知道带笔没有,半天回答:"没带"。
  又过来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她又拦住人家小孩花言巧语地借笔。
  小学生从书包里翻出铅笔盒,她自己挑出一支圆珠笔交给我。
  我便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她的掌心上。
  她往医院走的路上,不时张开手掌歪着脑袋看。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看不上她?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人是不错,她要是一男的,我能和她成为特好的朋友。"
  "我觉得你这样特别不好,以貌取人。"
  "不不,我觉得我挺高尚的。要帮助一个同志吧,就要帮助最困难的同志。"我说着走过去把她床上拽起来,搂在怀里。
  她一边熟练地和我拥抱,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你是这么说的。可不是这么干的。再考虑考虑,别匆忙下结论,多跟她接触几次你就知道她其实有多温柔,另外她也挺有钱的......"
  杜梅陶醉地和我接吻,闭着眼向后仰着头似在寂寞时深深地吸足了一口烟。
  外面天色尚亮,她们宿舍的光线已很昏暗。有些女兵在楼下打羽毛球,可以听到网拍击球的"嘭嘭"声和一阵阵骤然而起的清脆笑声。
  "我是不会和你**的。"停了一下她又说:"除非你是我丈夫。"
  "这个容易,那就是吧。"我说着还是丢了手。
  "你别勉强。"她坐回床边,跷着二郎腿继续磕瓜子。"我不是有意考验你,你别害怕。"
  "我害怕?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怕。"我大声干笑。
  "哎"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要觉得扫兴,可以不理我,现在就走。"
  "没有,我不是,噢,你以为我就是专门来跟你干那事的?"
  我在她身边并排坐下,茫然看窗外。
  她把那袋奶油瓜子递给我,我抓了一把。
  "你别着急,现在我还没感觉呢。得等我什么时候有了感觉,我就去找你。"
  "行行,不急。"
  "现在咱们就好好坐着说会儿话吧。你知道我们宿舍见过你的女孩怎么说你么?说你特酸......"
  "你注意看杜梅。"
  我们站在街上,潘佑军眼角瞟着站在不远处高店屋檐下的杜梅小声对我说。
  "她站在阴处时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一旦太阳照到她脸--有没有一种刀出鞘的感觉?"
  我和杜梅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我有什么活动,譬如吃饭、很热闹的聚会或是当时很著名却又难得一见的电影便招呼上她。她有什么一个人办不了的或需要男人陪伴的事,譬如接站、去交通不便的地方取东西也叫上我。有时她值夜班就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在电话里聊上几个钟头,海阔天空地胡扯,最近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人和好玩的事,哪个医生对她有意了,我又认识了一个什么款式的姑娘。话题偶尔接触到性,我们也能用科学的态度热烈地不关痛痒地讨论一番。她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过:"真遗憾,我觉得跟你认识时间越长,咱们越不可能成为那种朋友。"
  "真遗撼。"我也说。"不过也无所谓,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我们从来不谈吴林栋,就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但我自己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我却更多地想吴林栋。我想像不出他是怎么和杜梅相处。据我所知,吴林栋是一个毫无羞耻,甚至有时对女人使用暴力的家伙。也许对这样一个人来说:事情倒简单。可别人不也认为我是个无耻的人么?很多场合找也确实是那样。但和杜梅没怎么费事我就变成了一个演说家一个政客一个知识分子,简言之,一个君子。
  人人都认为我和杜梅是情人,可我从第一接吻后连手都没碰过她。
  我为自己道德上的进化感到高兴。


作品集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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