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佛祖面前,我会忏悔的,当我想起那些小鼠。
您知道吗,我,一个小小的人,有时候也会骄傲起来,当我把那些小老鼠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我曾用一点点诱饵,使它们信步走进我的笼子里,然后,我在它们身上浇上汽油,就会看到烈焰中的生命如何徒劳的挣扎,那最后的哀鸣给我快感,一种掌握了生杀的神灵一般崇高的快感。佛祖,您别生气,我这就忏悔。
我知道,在您慈爱的目光里,有一个众生平等的桃花源。在那里,我和老鼠可以做很好的朋友,老鼠想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在那里,谁都没有被驱赶的危险,也没有致命的陷阱;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每一种生灵都安居乐业。我执着的相信,这都是真的。
我给您讲我的故事,这也是真的。
在这个繁杂的城市里,我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我的父母走远了,留下了这座房子和我。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家,每一寸墙上,都有父母关切的目光,他们看着我,他们不放心我,但我活得很好,我在这里安度我的时光,虽然有人说我已经七十岁了,却还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
有一天,我推开门,看到几只散步的老鼠。那真的是几只老鼠,它们扶老携幼的在我的客厅里散步,我问:你们从哪儿来?却没有谁理我。我严肃的正告它们:这里是我的家,请你们走开。我看到它们集体消失在衣柜的角落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我很费力的搬开衣柜,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洞,从那洞口黑色的泥土,我感觉这个洞已经很多年了。一定是很多年了,久远到那些老鼠认为,它们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可是,这不重要,我需要的,只是要让它们离开,它们不离开,我就对它们不客气,我有我的理由——它们不离开,我怎么能装修我的房子,还有,谁让我是人,它们只是老鼠?
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对付它们。
我是希望能和它们谈谈的,我想我陪个笑脸,再弄点好吃的给它们,它们就会离开这里。因为老鼠生下来,本来就该是流浪的,天涯何处不是家,是不是?所以,我每天,都弄些好吃的,放在离那个洞口稍微远的地方,我想象着它们吃到美食的惬意,然后慢慢的习惯远行,我相信一只老鼠会在美食的诱惑下,家乡的概念日益淡薄,然后呢,我会在别的地方支几块砖,算是给它们造个新家。等它们越走越远了,我就关上门,对那些土著说:永别了。可是,这个办法却失败了,因为,您知道吗,一只做了父母的老鼠,无论到多远的地方觅食,最终都是为了更好的回去,回去完成做家长的责任。我的美食,只养肥了更多的小鼠,也更坚定了它们要留在家园的决心。
怎么办呢?您知道的,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
我每天,都掀开衣柜,研究那个神秘的洞口,我猜测那神秘的王国里发生着什么。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在开会研究我,也许在我不知道的黑暗地下,也有一个居民组织的协会,来捍卫它们的权利,但我知道,它们的一切努力,都会因为我的一桶水而白化为泡影。我就每天,往那个洞里灌水,每天灌合适的分量——既使洞里发生洪灾,又不至于使自己的家具泡坏。我想让洞里最博学的专家得出结论:这个洞再也不适合鼠类生存了,从而想到搬迁。我想让我自己成为左右洞里自然环境的神明,这是我的基本国策,这是我要长治久安的必须。然而,直到我的家具长出了木耳,也没有一个老鼠出来逃荒。原来啊,在黑暗中生活久了的土著,早已在很多年前,掌握了寻找出路的技巧,在我居住的地下,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那水,都从别的出口流走了,而且,那水,为它们的开挖新的通道提供了便利。
天,这可如何是好。
我只能对自己说,不要放弃,我会把这,当成对自己的锻炼。
我要在斗争中培养勇敢,面对这些顽固的钉子户,我想,不狠心是不行的。
我是人。世上没有一只老鼠,可以斗过人。我执着的相信,这是真的。
我懂得怎样去买一个钢铁做的笼子,那冰冷的铁做的笼子,如同世上无可争辩的法律,闪烁着黑色的光芒,这个笼子,拿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这个笼子有时候可以做护栏,使这个世界和谐而美好,有时候,可以做铁网,网住那些难收服的妖。我把它放在所有洞口,放在所有鼠辈必须经过的地方,我在那里摆一只铁的笼子,所有的生命,唯有被网住,而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我想开心些呢,就在那笼子里,放一些可口的美食,我会惬意的看到那些陶醉在幸福里的小鼠,其实生活在笼子里。要是我哪天真的闲疯了呢,就准备些汽油,浇在那小鼠的身上,然后,点燃。
世上的神灵,你们看到了吗?
世上的神灵,你们听到了吗?
你们看到一只小鼠在烈焰中绝望的争扎吗?你们听到它的悲鸣了吗?你们看到那笼子里发生了什么了吗?尊敬的佛祖,您别生气,我这就忏悔。
我对您说,我说的故事都是真的,不信,你去我住的那条街问问?
哦,这时候,我想起了生我养我的那条街。我住的那条街也拆掉了,就在我焚烧了那些老鼠之后,有一些人在我的房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就开始拆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我在世上最后的落脚点,墙上满是我父母慈爱的目光的房子,也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为什么?我问过。
为了发展啊。
那我住哪儿。
我们按规定赔你钱,你可以优先买房啊?
你们规定赔的钱,还不够我买几平米。
那你也得走。
我不走。
——这是我世上最后的话。我七十岁了,在我的房子被拆掉的那一天夜里,我忽然想起了时光深处的那小鼠,那袖珍的灵魂不知道在哪里等我,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也是一只小鼠,我的命运,被另一些大手掌握着,驱赶和水淹,笼子和火焰,也在等着我。我在黑暗中寻找您,佛祖,您没有看见那些小鼠吗?您没看见那些小鼠吗,您没看见时光的深处那炼狱者的身影吗?
当我往自己的身上浇汽油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笼子,那个无边无际的,闪烁黑色光芒的笼子。我想,我点燃了自己是不是就可以看到您,看到世上的公平和正义。
我看到了佛祖,我看到了上天和神明,我也看到了慈爱的父母,在我的身躯散发的最后光明里,有一个众生平等的桃花源,在那里,我和老鼠可以做很好的朋友,老鼠想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在那里,谁都没有被驱赶的危险,也没有致命的陷阱;那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每一种生灵都安居乐业。我执着的相信,这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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