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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响人头鼓(第八章)(2)



    张文华想:我连喜马拉雅山都上去过(当然不是顶峰),都感觉好好的,惟独这个破地方,叫我直接看到了死亡。早知道死亡来得这么快,我干么不抓紧时间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如今晚了,只能从别处寻找安慰了。安慰是什么?快死了我的安慰是什么?想起来了,不是有立地成佛这一说么?我要是能立在地上变成佛就好了,成了佛就什么遗憾也没有了,就可以转世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当当当的。

    周宁想: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吧?这也太没有意义,太不光荣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古人的诗句算是白读了。

    好在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白读——佛陀说了: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滑逝。

    佛陀在临终前又说:在一切足迹中,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在一切正念中,念死的时候最为尊贵。

    佛陀还说: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

    庄子曰: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昏昏,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

    米拉日巴尊者告诉我:当你强壮而健康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疾病会降临,但它就像闪电一般,突然来到你身边。当你与世俗纠缠不休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死亡会降临,但它就像迅雷一般,轰得你头昏眼花。

    尼泊尔伟大的哲仁波切说:我现在七十八岁了,一生看过这么多的沧海桑田,这么多的年轻人去世了,这么多的与我同年纪的老人去世了;这么多高高在上的人垮下来了,这么多卑微的人爬起来了;这么多的国家变动,这么多的纷扰悲剧,这么多的战争与瘟疫,这么多的恐怖事件遍布着整个世界。然而这些改变都不过是南柯一梦。当你深深观照的时候,就可以发现没有哪样东西是恒常的,一切都是无常的,即使是最微细的毛发也在改变。这不是理论,而是可以切身知道,甚至亲眼看到的事。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嗡嗡嗡的。

    孙学明想:真想马上就死啊,死亡原来是这样的?这样的死简直就是大自然的玩笑。谁知道呢?别人不知道倒罢了,霍尔琴柯不知道那就太遗憾了。霍尔琴柯还等着我给他写歌词,还等着我给他的藏传佛教音乐著作《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无量山交响曲》写一篇序文呢。现在,歌词没有了,序文写不成了,我就要永恒在寻找人头鼓的路上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轰轰轰的。

    王潇潇想:我这是干么来了?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么?谁呢?他么?可是爱情的代价也太惨重了,要是死了还怎么爱?而且人家爱我么?就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么?我是谁?我为什么爱他?为什么就像热爱西藏一样热爱他?我是因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才热爱西藏的么?我是因为热爱西藏才热爱他的么?喂,仓央嘉措,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喂,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在情歌里说过:

    白鹅爱上了水塘,打算扑进去游荡,没想到冰封了湖水,叫她心灰绝望。

    图章盖在纸上,何尝懂得人的语言,信义相爱的印章,盖在情人各自的心上。

    黑字写的盟誓,雨水一打就消了,情义深藏在心底,是谁也无法擦掉的。

    问声心爱的人,可做我终生的伴侣?心爱的人说,除非死了,活着永不分离。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一个把辫子撩在背后;一个说请你多保重啊,一个说请你慢慢走;一个说你又难过了,一个说很快就会聚首。

    仓央嘉措生于1863年,二十四岁就死了,为了爱情,他被蒙古人拉藏汗撵出了西藏,他死在前往北京的路上,死在青海湖边。全藏土的姑娘都哭了,全藏土有情有义的女人都泣不成声了。青海湖的水因此在那个世纪变得又咸又涩,从此不再改变。喂,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您是亘古罕见的情圣,您好啊,您觉得他怎么样?不怎么样是吧?他要是有一点点您的影子就好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咚咚咚的。

    刘国宁想:我要去拉萨,我要去考察拉萨的文物市场,我还要去拜佛,拜释迦牟尼佛,拜无量光佛,拜药师佛,拜所有的佛,拜我从来没拜过的佛。佛爷们哪,佛奶奶们哪,我还没朝见过你们呢,我可以不死吧?

    张长寿想:怕什么呀,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开门出去。我实在不想躺在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死去,我本能地想到了旷野。啊,人生啊,就这样了结了;啊,爱情啊,就这样没有了;啊,荒原啊,我就要投入你的怀抱,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

    周宁看我出去,心说他肯定是找坟墓去了,就咬牙切齿地下床走出来,跟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别去,能坚持一分钟是一分钟。

    我不听,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坚持?死亡线既然是线,那它就应该是漫长的一溜儿,我要沿着这条线挣扎,在我认为最值得躺倒的那一点上闭上我从来不打算闭上的眼睛。

    我这么想着,心里宽展了一些,渐渐觉得比在床上躺着好一些了。周宁也是这种感觉:走着走着,腿就硬了,有点力气了,头正在变小,变轻,呼吸流畅了一些,心脏不再有垂死的蹦迪了。

    我们走过三楼黢黑的走廊,看到除了我们住的三间,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猫叫?鸦叫?鼠叫?还是贼叫?分不清楚,声音一出来就往回缩,缩回去就又跳出来,极其隐秘。也许是吓的吧,我们陡然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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