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你早上起来，拄着拐杖，跛着一条腿，咳嗽着，步履蹒跚的在树林里转，用手估算着每棵树的粗细，费力的用铁铲去除树上旁逸而出的枝桠。阳光隔了树叶照射过来，映在你满是核桃般皱纹的脸上，树叶和木屑落满了你灰白的头发。你坐在缺了一边扶手的竹藤椅上，泛着油光的桌子上放着一两盘小菜，一把粗糙的老锡壶，泛着青蓝色的光;你用一条腿骑了你的破自行车，为远在30里地之外求学的孩子们送干粮，用满是油污的手递给孩子们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你病倒了，你坐在轮椅上，母亲把你推到大街上，让你晒太阳，看过往行人。

　　你，就是我们的父亲，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了。虽然你的儿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但我们感觉到我们现在更需要你这样一个父亲。我们想把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一点变化向你述说，我们愿意看到你醉酒的样子，我们愿意看到你坐在竹椅上，不停的打瞌睡，我们愿意看到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但是，你永远也听不到了，我们也永远见不到你这样一个父亲了。

　　父亲，你离开我们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的世事沧桑你无从得知。春节和清明，我们弟兄为你扫墓，你沉睡在地底下，我们用鞭炮声唤醒你，为你磕头，将酒洒在你的坟头，轻声呼唤着你，但是，你不答应。

　　我们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现在，我又把你讲给我们的故事讲给你的孙辈们听。你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你讲故事的水平在全村里是最高的。我们儿时冬天里的夜，一片黑暗，一片沉寂。但在我们家里却不时传出欢快的笑声。在我们家并不宽敞的房子里，点着一个大火炉，闪着温暖希望的光，我们把你围在中间，你点上一支烟，满满的吸上几口，然后不紧不慢绘声绘色的讲起来。

　　父亲，那时，我们虽然吃得不饱，穿得不暖，但对于我们的童年，我们依然感到欢乐。

　　你晚上为我们讲故事，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秋日的傍晚，夕阳下山了，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我们弟兄站在村头迎接你，乡亲们扛着农具三三两两的回来，我们弟兄望眼欲穿，来了一群又一群，都看不到你的身影，于是我们大声呼喊你。你终于在我们的感觉里出现了，虽然天黑看不见，但我们凭感觉知道你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欢快的扑到你的怀里。我们愿闻你身上的汗味，新鲜的庄稼和青草的味道。你从阔大的衣袋里会掏出用竹节草穿起来的一串串的蚂蚱、蝈蝈，还有各种各样的野果。我们把蚂蚱放到锅底下烧了吃，野果当水果吃，把蝈蝈放在你用细枝条编的笼子里，听它嘹亮的歌声。父亲，你辛勤的劳动给我们带来了精神上的愉悦和物质上的满足。你用你的辛苦把我们养大，你用你的心血和汗水滋润着我们成长。

　　你一生中有很多自豪的地方。你最骄傲的成绩是把我们养大，在我们的家境异常窘迫的情况下，你坚持都让我们念书，你和母亲独自担当起全家的生活重负。你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你每天都坚持检查我们的作业，督促我们学习。你坚持为你的每个儿子盖上一套房子，直到你临终前的三个月，你也在操心我三哥的房子。你看风水，你选位置，选建材。一切你都不放心，你都要亲自过问。那时，你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你的儿子们怕你受不了，都劝你不要再操心了，但你仍坚持自己的意见。你殚精竭虑，在你建完最后五间房子后，不到三个月你就去世了。你临终前，你躺在这所房子里，房子的墙壁上还渗透着细细的水珠。

　　你在生前另一个骄傲的成绩是你为你的父亲我的爷爷立了一座碑。那是八十年代初期，你的孩子们都在上学，家里还很穷，生活尚在艰难之中。但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为爷爷立碑。对于爷爷，我们并不十分的了解，我大哥还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你说他是个大高个，解放前给人家扛长工，会开菜园子，抽大旱烟袋。由于他的勤奋，他用挣到的钱买了一大亩地，而这一大亩地成了我们祖辈们的栖身之地。你开家庭会议，让大家发表意见，家庭大部分成员表示不同意，你的儿媳妇们说你老迷信，母亲怕花钱。你一意孤行，执意要为爷爷立碑。你找来全乡最有学问的人来为爷爷撰写碑文，聘请最有名的书法家刻字，你怀着复杂的心情把爷爷、奶奶的名字以及把你的痛苦、快乐和憧憬深深的嵌入这座并不高大的碑里，当晚，你喝得大醉。

　　你病重期间，亲戚邻居都来看望你，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好人，你要求母亲都记着，以便将来还人家的人情。

　　你病危了，我们坐在你的床前，看着你慢慢的老去。

　　你的葬礼在大哥的操持下很风光，也许这称你的心意。你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我们把你的葬礼办得热热闹闹，大家都来为你送行。你的儿孙们一遍一遍的跪下给你磕头，一遍一遍的念叨你，亲戚朋友们一遍又一遍的给你鞠躬。母亲痛哭的不能自持。在你的葬礼上，远方的表姑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劝她，都拉她，她就是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年轻的时候嫁在了山区，经常吃不上饭，她的丈夫经常打她，你带领咱村的人为他讨回了公道，并时常接济他们，现在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父亲，我们无法概括你的一生，只有你留给孩子们的印象。

　　在清明的时候，我们弟兄跪在你的墓前，向你述说，你听得到吗?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