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哇哇落地以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就在逐渐生长的过程中，问题却愈发凸显了。这个孩子对于情绪的感知异于常人，几乎不会自主产出任何情绪。或者说，他的脑部对于情绪的处理更像是一面镜子，总是客观地，冰冷地重现他人的情绪。

　　没错，这个孩子就是我。我收集人类情绪至今，差不多已经分级别地体会过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们的各种情绪。说来也怪，我本该对这些情绪麻木了。可感知他人情绪已经是我与情绪这个词语最近的距离了，虽然情绪不全是轻松舒适的，我却完全戒不掉了。

　　本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拥有更深的情绪认知的。

　　这一天，我第一次接触死亡这个定义。这是一场葬礼，周遭的人们和往常一样地说笑着，让我以为死亡只是失去呼吸心跳的一种常规过程，人们甚至不会对其产生什么情绪。直到那副被装在玻璃容器内的冰凉躯体开始被人移动，人群内传出阵阵喧哗。原来是家中一位女性长辈突然间情绪失控了，她哭喊着，推搡着，死死护着那副躯体，容不得别人上前半步。“人死不能复生，让他去吧。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那个病太痛了，这些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走吧，走了好。”另一位长者倒是显得格外镇静，只是她抛出这段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抬起头，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地。先前那位长辈听了这话也不喊了，扑通一声瘫坐在地。

　　之后是许久的死寂，人们排队上了车。我仍在回想那一幕中她的痛苦，却还是很难感同身受。明明她与他似乎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他在心跳停止前的那段日子里，情绪开始变得极端的不稳定。理智的时候头头是道地清点自己的身后事，细枝末节到具体要雇几个人为他吹奏葬礼的哀乐，到叮嘱儿子千万不要忘记开具死亡证明和领取丧葬费;失控的时候掰着指头预计自己的死期，一声又一声的呻吟。那段日子里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剪自己的脚趾甲和去街对面的小卖部玩一两下老虎机。所有人对于他的离开都是有准备的，甚至他没有呼吸的那瞬间也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包括我自己。长时间接收别人的负面情绪也是不好受的，在那瞬间我意识到这终结了。“奶奶，姑奶奶说得对，你别难过了。”我试探着挤出几个字。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那副棺材放在那，心里就踏实点，今天送他去火化，以后再想看见就只有照片了。”我终于明白我将要完全失去他了，心跳顿时漏了半拍。情绪在皮肤表面飘浮着，气流在呼吸入口堵塞着，脑后的头皮不时传来抽筋一样的疼痛。

　　车到站了。告别遗体的过程没有那么漫长，等待领取骨灰的时间里，我跑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仿佛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都二十好几岁了，从没真正弄明白自己想要的，你感受到的所有快乐的情绪都是透过别人的身体、声音和情绪传递，你逐渐模仿这些方式，机械地演练给那些和你相处的人;有一天当你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情绪，你还不能理解那不是快乐的，那是嫉妒、仇恨、贪婪、纵欲、盛怒，但你习惯了成为这样的情绪介质，于是一一模仿下来，偶尔也会表现成那样的你。最后你发现，不快乐是不需要演绎的，因为他存在于你不演绎快乐的任何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