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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石榴

  朋友给了一个石榴,没舍得吃,顺手放在了橱柜里。那是一个色泽金黄,圆润饱满的石榴,拿在手里沉甸甸地,有一丝冰凉和滑爽在掌中漫过。我想,它一定是籽粒饱满,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或者如红宝石般晶亮闪光,令人遐想不已。至于它的味道,我并不关心,因为,石榴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酸涩艰忍的。

那年石榴
 
  小时候,有多小呢?大概六七岁左右,上学之前的年龄。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所以,记忆中总会有土黄色的老屋和老人灰黑色的衣衫。即便有晴朗的记忆,还是伴着土色和青灰,就像老屋的缝隙里不经意间渗进来的丝丝阳光,总会有灰尘在跳跃。
 
  院子里有一棵励志的枣树,从前邻房子后面的地基旁伸出,向着北方弯曲后,又迎向蓬勃的太阳。到了秋天,那是我和表弟们的地盘,几个孩子挤在树下,用偷来的竹竿跳跃着打枣,然后一阵哄抢。因为我最大,所以打枣的任务都是我的,而落下的枣都是表弟们的。表弟们心满意足地跑远了,只有我还在原地傻傻地站着,一脸茫然。
 
  与伙伴们出去玩,看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有棵石榴树,上面结了几个菲红的石榴,很是惹眼,想象着那一定很甜,很好吃,便跑回家跟姥姥哭闹。孩子的倔强终会战胜老人的慈软,姥姥迈着小脚,用一瓢小枣给我换回来一个石榴。在剥开的一刹那,我看到了晶莹透亮的石榴籽,颗颗像玻璃般惹人爱恋,我心满意足地笑了。用小手衔了一颗放进了嘴里。突如其来的酸涩令我猝不及防,我紧闭双眼,快速摇晃着脑袋,将那颗石榴籽吐了出来。我飞快地跑开了,那就是石榴的味道吗?还有那些在酸涩中包裹着的漂亮的籽粒,也令我生畏。即使长大后,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所有的石榴都是酸涩艰忍的。就好比我们童年打的疫苗,注射了无比的疼痛在记忆中,一想,就会有轻微的颤动。
 
  姥姥去世那一晚,我正在小站值班。下了一天的雪,傍晚时,天晴了,是一个寂静的月夜。冬日的月夜总会有清辉和凄冷。海面上也是白茫茫一片,远处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光,一下又一下……真美!我徘徊在海边,想象着海的那边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白色的气雾飘在了我的眼镜上,结了朦胧的一层霜。妻子的一个电话,令我放声痛哭,声音很通透,传出去很远。我蹲在雪地里,头深埋在臂弯里,使劲抽泣着……她已离我而去,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孤独,孤零零地站在黑夜中,没有了根基,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吹走。泪眼模糊中仍旧是一片晶亮的白……
 
  多年之后,我一直怀念那晚月色中闪亮的东西,浮在白茫茫的海面上,闪烁不停,就像那些记忆中的石榴籽一样,可那究竟是些什么呢?竟让我如此费神。
 
  珊瑚打电话说来看我,我很高兴。同学的身份在媒人介绍见面的时候,并不尴尬,所以我们就正式确立了关系。那天,我骑自行车去孤岛汽车站接的她,我们顶风而行,在大风里骑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刻,她穿着我的军大衣,蜷缩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搂着我的腰。感觉到她的颤抖,我只有给自己心里鼓劲,使劲蹬,使劲蹬。狂风将我们刮得晃来晃去,我也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有一刻,我几乎感到了窒息,害怕链条会砰然断掉,可是没有。在我载着她回到单位的时候,所有人的都很惊讶,你疯了,那么远!可我不觉得,她第一次来,不认得路,我不去找她,谁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珊瑚一直在发烧、咳嗽,我也只好请了假带她去医院看病,加之水土不服,珊瑚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一有空儿,我就会跑回宿舍,陪着她聊天,说些高兴的事情,她也会羞涩地笑笑,可是,她却总是忧伤。每天清晨,她都会先我醒来,静静地坐在我宿舍的床上,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枯黄的柳树发呆。终于,她说,姜,这不是我们待的地方,我们走吧!我抚了抚她的头说,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慢慢来,你会发现这里很可爱的。其实,珊瑚是孤独的,她的孤独源于她的经历,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一路走来,心里满是艰辛与隐忍。
 
  我送她去车站,她仍旧是坐在自行车后面,手臂紧紧搂着我的腰,脸紧紧贴着我的背。
 
  我回东营看她,她母亲说她去了南方,跟着她舅舅做生意,在一个温暖如春的小城,大概有明艳的阳光和光滑的石板路小巷,喊一声会有吴侬软语的回声,乌篷小船也会从桥下悠然穿行。这正是她要得生活,温暖、散漫,甚至无拘无束。一年后,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已经跟一个当地男人结了婚,那个男人对她还不错。里面有她的一张照片。
 
  就这样,珊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没了踪影。我也没有再回信。照片中的珊瑚弯腰站在一颗繁茂的石榴树下笑靥如花,胖了又瘦了。
 
  有时候,我想,她一定会回来找我,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她来敲门,伴着她轻柔的脚步和微微的风声。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觉得珊瑚的离去,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是我没有再坚持,而不是她没有隐忍。如果假设成立,她留在我身边,我的生活就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人生就是人生,无所谓对错。
 
  生活中,我们总会有一些疼痛的记忆,等待着结痂。等我们抚平心情,翻出来晾晒的时候,发现它依然新鲜,依旧会疼。蔓延的疼痛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另一个主题,回忆则是通往疼痛的路。我甚至迷恋上了这些疼痛,当我粗暴地剥开这些伤口的时候,当我勇敢地直视那汩汩涌动地鲜血的时候,竟感到了无比地通爽和过瘾。
 
  过去的终究会过去,留下的只会是伤痛!那些欢愉会随风而去,是疼痛支撑了过去的美好蜿蜒!
 
  不经意间,翻出了那个石榴,发现它已经干瘪,也失去了光泽,手感轻了不少。放在鼻下,有一股冬日干草的味道。我笑了笑,将它放回了原位。是啊,它与风月无关,与情感无关,却与疼痛相连。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晴朗有风的日子,我将它取出,放在阳光下,用刻刀扎了进去。我以为会有汩汩的殷红流出,可是,什么都没有。我拔出了刀子,心里竟有些许失落和惆怅。突然,我发现,在它的伤口处慢慢渗出了一丝透明的汁液,汁液越聚越大,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一滴泪一样,顺着果体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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