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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忆军训

  三忆军训
 
  我一生中只受过四次军训。之所以敢下一生的断言,是因为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军训安排。我身体不够强健,意志也不算坚韧,更没有入伍的想法,大概也没有入伍的机会,于是一生中只有这四次军训和军队关系最密切。“只”字表达了我对在军队里接受真正军训的军人们的敬意,还有对自己文弱的羞惭:比起军队中的严格训练,我们这些军训只是皮毛,戴个军帽穿个军装就觉得过了把军人的瘾,其实素质还差得远。军队中才是真正的军训,我这四次军训充其量最多叫受军人的训。

三忆军训
 
  至于四次军训为何只有三忆,我想做个蹩脚的类比:许多事只有开头和结尾印象最深刻,中间的过程很多时候是一片混沌,于是一件事便可拆解为“难忘的开头和结尾”“中间的过程”,四次军训也是如此,故为三忆。用混沌形容中间过程可能有辱事件的繁杂和人的努力,于是便用“猪肚”替换,体现充实,三部分变为虎头、猪肚、豹尾。该结构不仅是对青春时代的四次军训致敬,也是在致敬传统的小说结构,尽管本文并非小说。小学时期的军训为虎头,中学时期的军训为猪肚,大学时期的军训为豹尾。
 
  虎头
 
  小学军训是在五年级暑假。大概三年级开始班里就开始传军训的消息,全班人都很兴奋,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想象军营的秩序与学校十分不同:每天操练一下就有饭吃,操练大概又等于活动,还没有父母管,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别说一周,待上一个月也愿意!
 
  五年级快结束时,全班人都收到了军训告知书,写着该准备的物什和注意事项云云。我强烈反对母亲给我带家里那个不锈钢饭盒,一是嫌粗粝不文雅,二是造型实在像个夜壶:下面是一个带把手的圆柱形碗,上面倒扣着一个半圆的碗,里面放个小碟子。我的抗议不起作用,母亲还是塞进了行李。
 
  出发那天我的兴奋才逐渐化成焦虑和恐惧,像只飞上天空的风筝,唯恐线会断掉。这样的心理也体现在行动上:其他同学自己爬上车,我一次次撑起来又一次次掉下去,怎么也提不起自己,车上的同学直笑话。班主任看不下去了,和教官在后面托着我屁股,才勉强翻进去。条件好的客车被其他班坐完了,我们只能坐军用大卡车,一群孩子贴在车厢边缘做一圈,围着中间的行李。路途很颠簸,我们的心情很复杂。
 
  下车后,有些同学开始小声啜泣。我只感到无比自由,需要尽快将胸中的焦虑稀释到陌生的环境中。来到宿舍,我们有点失望:带来的许多东西用不上——没架子挂蚊帐,每张床尾都放了军被,拖鞋也统一发好了。小时候见啥第一眼,经历啥第一次,心里就落了根,就埋了颗种子。第一次出游就知道集体出行是快乐的,第一次游泳就知道水的清凉美好,看本书就知道此时此地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第一次军训就知道了军队要吃怎样的苦,要填充多少磨炼才能成为军人。进入军训基地后,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刚入伍的新兵,每刻都在经历真实的军营生活,越这样想就越严肃起来,还真有了几分军人的凛冽。
 
  第一次排队吃饭,同学敲碗敲筷,我抱着饭盒沉默着,鄙视轻浮行为是其次,最担心的是手上的“夜壶”被嘲笑。十人一桌,八菜一汤,还挺丰盛。下令就坐后筷子都伸向那两盘肉,我守着没人动的茄子吃得乐乎。桌上有位陪训的老师还带着孩子,看起来只有一二年级,碗里扒拉了一大堆肉。吃几口后吃不下了,想夹到我碗里。我护着碗拒绝,他大哭起来,很是凄厉,在椅子上一扭一扭的,像条大虫子,让我很尴尬。大家都停下来看着我,包括那位老师。大家的目光是好奇,那位老师是嫌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的饭盒,说出了那两个字。我更难堪了,埋头一直吃。那位老师一看也乐了,带儿子去了别桌,今后几天再没见着他们。
 
  这件事让我很郁闷,我的吃饭家伙成了大家的笑料。真正的军队里大概不会这样抢饭吃,也不会有这种让人联想不雅的餐具。真正的军队一定是美好的,朴素的,高洁的,与现在一样又很不一样的组织,那里的人比我们高出许多,心智和觉悟比我们成熟不少,经受比我们严格的训练承担比我们神圣的任务……
 
  还有一件尴尬的事,关于洗澡。不是关于洗澡的场所方式工具,而是关于洗澡的语言。我问教官“怎么洗澡”,本意是想得到洗澡的时间和组织方式,话在嘴里绕了几个弯,出口后就被理解成缺乏自理能力。我没意识到这一点,板直地站着等候回复。教官被逗乐了,马上把这事分享给其他教官,不久后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还被蒙在鼓里。现在想想“何时洗澡”“在哪洗澡”或许可以合为“如何洗澡”,但“如何洗澡”听起来好像只是自己的隐秘。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我生活不太能自理。
 
  洗澡比吃饭更紧迫。一层只有五个淋浴间,十个宿舍有一百五十人。我们宿舍去的时候每扇门前都排了长队,有人把手伸进衣服里提前抹好沐浴露,有人趁机洗衣服,也有人干脆两人挤进一个淋浴间,两分钟不到外面的人就开始拼命敲门催。从此我知道澡堂是喧嚣的,混乱的,交错的。喧嚣的是人,混乱的是秩序,交错的是脱和穿涂和冲进和出几对矛盾。要想舒服地洗澡,就得像我们一样费些功夫另辟蹊径。我们放弃排队去厕所接水冲凉,意外发现最里边三间厕所里有花洒,还能用,从此以后就成了我们宿舍的秘密洗浴中心。
 
  很有必要介绍一下教官:两位教官负责指导我们。一个姓王,一个姓陈。名字不知道,姓从教官的相互称呼中得知。王教官皮肤黝黑,符合想象中的军人形象。陈教官白净但英气十足,拓展了我们想象中的军人形象。王教官右肩有一道杠,陈教官右肩有两道杠。王教官严厉,主要负责训练我们,用粗粝的嗓音一遍遍喊着“立正!”“稍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等,很有能量。流汗时我们发现他左脸的疤痕,他说是下楼梯摔跤磕到的,我们不相信军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陈教官很文雅,配合王教官在队伍里巡察,纠正我们的姿态。他很少说话,休息时坐在一旁抽烟,也没来过宿舍。因此,尽管王教官严厉,但更受欢迎,尤其是女孩子们。
 
  训练还是要提的。立正稍息转体原地踏步等太普通太基础,在此介绍一下我们学习的军体拳。具体的拳法完全遗忘,只记得“上步”“转身”之类的词。那套动作对小学生来说确实复杂了些。别说一些有难度的动作,简单的做起来还是会分不清左右,一个动作全班的手脚有三四种组合,加上幅度不一更加混乱,全然是醉汉打拳,有辱军体拳的品格。我们忘性还很大,一个招数做了十几遍才记住,学了新的又忘了旧的,一天下来只有开头和结尾的招数记得最清楚。中间一系列动作我们做得都快绕进去了,哪还能擒贼拿敌。最后只好放弃这项训练。其实我们很有打出飒爽硬气的愿望,我们认为军体拳就是军训最能称其为军训的所在。但我们的动作实在有失整齐和规范,军训中培养的也是这一点。如果没有这一点,拉群猴子来也能做几套动作,还比我们敏捷。
 
  于是还是练那老几样。一站就是两小时,踏步没完没了,齐步走走不到头。校服领口有一大块布挂在后面,模仿海军服的式样,红领巾在布下面绕一圈,在胸口冒出尾巴。我们的汗水把红领巾浸得皱皱小小,还起了毛球,像条病怏怏的羊尾巴。有时这根尾巴在活动中被甩到后面,远看每个人脖子上跳动着一小团火焰,一群人就是一大团火焰。
 
  第一天晚上熄灯后我们还在被窝里拿手电筒照着玩,第二天一上床很快就安静了。每天训练都累极了,虽然只有几个项目。早餐配好一人一个煮鸡蛋,现在总有一两个人拿不到。我们不好说什么,以为师傅搞错了数。直到队伍里开始散发臭味。
 
  闻到臭味我很紧张。好几次出了事其他人都装作莫不关己,老师一盘问同学一吓唬我就慌了神,慌得比做错事的人还逼真,为了息事宁人竟然还承认是自己干的。我夹紧身子,唯恐臭味真的是自己发出的,简直坐如针毡。教官也闻到了异味,一排排排查,定位到队伍末端一块,把队伍末尾的孙志拉到角落。我们以为他没憋住拉裤子里了,没想到教官从他裤袋里掏出一个压碎的鸡蛋,蛋黄都绿了。
 
  我们捂着鼻子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班长老冯成了人群散去后的核,看者那枚鸡蛋,也不捂鼻子,仿佛是产下那枚蛋的母鸡。
 
  老冯终于开了口:“孙志,你是不是多拿了鸡蛋?”
 
  孙志别过脸去。两只裤带丑陋地挂在外面。
 
  班长老冯雷厉风行,孙志鬼鬼祟祟,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我们想起饭桌上孙志剥鸡蛋,我们看到训练时孙志口袋掉出鸡蛋。我认为鸡蛋在孙志裤袋里破裂时对他粗心的反击,发臭并被发现时对他遗忘的惩罚。青绿的蛋黄让教官的手感到恶心,让我们的眼睛感到恶心,让孙志的裤带感到恶心。有人像母鸡一样呵护鸡蛋保卫鸡蛋,有人遗忘鸡蛋破坏鸡蛋。
 
  老冯走向孙志。我们看到老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肉色的椭球,塞到孙志手里,小声说了句什么。后来我们知道肉色的椭球是鸡蛋,是老冯早餐省下的。除了孙志和老冯,没人知道那句话。从此以后还是一人一个鸡蛋。
 
  王教官经历我的“洗澡事件”后,对我很感兴趣,每次休息时都拉我来聊天。我嘴笨聊不起来,问什么答什么。女孩子们也围着王教官,她们问我有没有大姨妈。
 
  我想母亲确实有个姐姐,就说有。她们笑得很严重。我双脸烧铁般灼烫,马上跑开了。我一再小心地打磨自己的言辞,但依然避免不了此类尴尬。后来她们用这个笑话了我好久。知道大姨妈是什么后。我觉得这玩笑不太雅观。
 
  一周的训练以全年级方阵展演作结。班长老冯带头把一二三四喊得响亮,我们跟着喊得更响亮,踢踢踏踏没一个人犯错,这是后来王教官告诉我们的。他坐在评委席上评分。我们没有忘记喊口号时望向主席台,王教官似乎并不为此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我们会完成这个细节。要知道,几天前我们还是一群慌乱中不分左右的小孩。
 
  收拾行李返校那天中午,我们在操场中间的草坪抓蚂蚱。孙志身手敏捷,矿泉水瓶里一会就有了四五只。回宿舍脱下军帽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学生,入伍参军之类的事好像对自己来说还太过遥远。不论以后能否实现,戴过次军帽,参加过一次模拟军队的组织,受了次军人们的训,至少觉得自己沾了军人的光,染了军人的风采,走路都带点骄傲。获得自由本是我们的最初目标,结束后发现在哪都不太自由,甚至还得受更严的管。戴上军帽,我觉得我还有和教官平起平坐,还有询问“如何洗澡”的胆气,那是儿童最朴素最纯真也最可贵的地方。几个男同学要了两位教官的电话,后来也没联系。朝车窗外热烈招呼告别时,我们还不知道这或许就是永别。好,虎头部分到此结束。
 
  猪肚
 
  猪肚包裹着细嚼慢咽后的食料,不用承担运输食物的忙碌,不用沾染处理粪便的龌龊,不经历风吹日晒雨淋,没有觅食的烦恼,自然十分丰腴,营养丰富,被制作成猪肚包鸡等名菜。这道菜充分展现了猪肚包裹食物的本质,人们大概是据此用猪肚形容文章中部应包罗万象,饱满丰腴。真实的猪肚嚼起来应爽脆带脂香,文章的猪肚读起来应感到文脉通畅,气势磅礴。但三忆军训中的猪肚不仅不是丰腴油润的,反而是干瘪的,粗糙的。这里只是借用虎头猪肚豹尾这一系列概念,猪肚引申为中间部分之意,与真实的猪肚和好文章的猪肚关系不大,相似之处仅在处于中间。但既然附此名号,多少也得挤出些油水,否则便有头重脚重中间轻之嫌。
 
  中学六年里举办了两次军训,一次在初中,一次在高中,都是入学后第一周。初中的内容和小学大同小异,相隔只有一年出头,所以的确没什么印象。
 
  高中军训在校内进行,还把宿舍楼一楼空出来,请教官入住,每天早六点教官就开始在井字楼中间喊我们起床。军训鞋底子很薄,我又买小了一号,每天起床洗漱后都得花功夫把脚塞进鞋里,再扶着墙挪出去,简直像绑了小脚。不到一天鞋果然被撑坏了,只好用黑布鞋代替。
 
  晚上教唱军歌,有首歌我印象很深,叫《小蛋壳》,尤其是第一句歌词,教官边念我们边记:“你问我什么是战士的生活,我送你一枚小蛋壳。”这张纸我还保留着。我们不明白一个蛋壳何以反映战士的生活,蛋壳和战士有什么关系。可能是蛋壳象征着党和国家之类的,孕育出人民军队。教官唱一句我们跟一句,教室里咿咿呀呀。后来我才知道“蛋壳”应是“弹壳”,“蛋壳”不是什么母体的象征,“弹壳”是战士们生活和操练的结晶,凝聚了痛苦和欢乐。
 
  高中离家比较远,父亲不放心我,请求班主任给我拍几张照片。于是训练时班主任挎着包走过来,把相机怼着我一顿狂按,记录下我流露出喜怒哀乐之前的真实状态,随后缓缓说明原因,惹得同学们偷笑,我羞愧难当。这绝对是高中三年里最尴尬的事情,不过好在不是我自己引起的。
 
  豹尾
 
  关于大学军训的总结,我已经写在了军训报告书上,名为《三态之变》,高度概括了半个月军训的感受。想到要放进档案,写法便十分正式、拘谨,隐去了很多细碎真实的细节和感受,现在开来甚至有点迂腐。军训结束后,学院的第一堂写作课让我们谈谈军训感受,我把这篇《三态之变》搬了上去,得了那次写作训练的最高分。篇幅不长,通览如下:
 
  三态之变
 
  三日后军训结束。十日间感受颇多,受益匪浅,总结为“三态之变”,娓娓道来。
 
  体态
 
  军训锻人身体,炼人心魄,谈及改变,体态当先。军姿训练为此“变”之最强有力催化剂。头颅昂扬,扩胸张肩,前两三日颇感脖颈梗直,头脑晕眩,胸腹气胀。习惯则有清爽奋发之感,所谓英姿飒爽,站立走动皆此姿态,潜移默化,抛弃委琐。齐步、正步训练则加以巩固,以军姿为基,信步踢踏向前。由此总结结论:军训矫人体态,并巩固之,以致深远。
 
  心态
 
  心态为事体成败之关键,军训亦可练之。开训典礼上一问题印象深刻:半月间培养成果能否延续?答曰能够。抛却学业杂务,专一训练,首先静心;半月如一日,百练成巧,培养耐心;打磨动作,纠正枝节,收获细心。三心循序渐进,相辅相成,共成其为“心态”,细解作“心之态度”。形易改而心难移,将“三心”合成之“心态”用于学业,其益无穷。总结结论:军训正人心态,行为心役,以致深远。
 
  仪态
 
  “态”前一字规定态之性质、范畴等。顾名思义,仪态即为礼仪、仪表方面之姿态。箍束腰带,整齐着装。暂有束缚憋屈之感。然千人感而化之,日日皆着此身,不觉间迅速齐整,英姿焕发赴操场,颇具将士之气质。旧时入座不安,形体垮塌,现一令之下千百人齐坐,动作不能,渐改旧习。仪为修身,礼为待人,敬礼收放迅速,令行禁止,庄严圣重。由此总结结论:军训纠人仪态,仪为人表,礼为其核。
 
  “三态之变”总结完毕。“三态”唯有化为一态,即“常态”,方才不虚此行!
 
  其中固然有真实感想,但更多是应付档案的场面话。这场军训是最正式的,正式表现在全套军装,拥有高级编制的教官,精良的训练场所等,因此印象也是最深刻的。
 
  为了消解无聊,我带了好几本书,有莫言的《十三步》《食草家族》,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还有2020年的小说月报精品集,外加一沓稿纸。原本计划看完一本就不错了,没想到四本全啃完了,还写了篇一万多字的小说。我不是逃兵或者天赋异禀,这得感谢老天爷倒了四天的水。训练第三天就开始下小雨,第四天下午才停。第七天下了一天,第十天又下了半天。雨不很大,但地面积水很多,我们只能在宿舍活动。我嫌闷,拿书撑雨伞出去走走,把腰带扎得很紧,很有种文艺兵的范儿。我还是有点后悔自己没当成兵,或者加入军队。在军队里心态将更加坚定纯粹,将有更多独特的见闻和经历,将能淬炼出一部宏大深刻的长篇小说或者报告文学,让更多年轻人认识军队,梦想军队,加入军队。当然这个理想在我有了文学觉悟后才越发强烈,但如果只是为了文学加入军队,我想加入后也只是麻木地混日子,写点豆腐块文章沽名钓誉,走不远也不自由。
 
  宿舍楼后面的晾衣棚是我的秘密活动基地。下雨时,尤其是晚上,我拿着马扎和书到晾衣棚,把手电筒绑在挂衣服的铁棍上,搭好马扎开始读书写作,读三十页书写一面小说。雨点打在塑料顶棚上嘟嘟响,外面的雨水逐渐渗入,地砖上的青苔开始有点潮湿的感觉。山里的风吹得手电筒有点摇晃,让我感到别样的静谧,别样的情趣,这种静谧和情趣是在拥挤噪杂的宿舍里无法获得的,这也是军营里的独特体验。
 
  第七天又下了雨。为了补上训练进度,下午在宿舍大厅练刺杀操。每人一把仿真树脂枪,七八斤左右,有点压手。电影里面八路军刺杀鬼子是很灵活的,一挑一劈解决一个,我想现实应该也是这样。我双手架着枪就像举着秤砣,惯性带得我好多动作都不利落,只有“杀”的口号喊得响亮。我想象身边是仇敌,“杀”得越来越畅快,真有几分亲临沙场的豪迈。教官给我们演示一遍,动作潇洒利落,兼具猫的轻盈,鼠的灵活,虎的劲道,豹的威武。最后“杀!”“杀!!”“杀!!!”喊完,我们拍手喝彩。如果他没有打听我们的年龄并自报出生年份,我们可能无法想到他比年龄最小的我还晚一年。娃娃兵笑起来很帅气,打起操来很威武,训起人来也很严厉。
 
  练正步分解动作时,第一项练习是双手插进腰带,一条腿立地另一条绷直了往前送,压低脚尖,鞋底离开地面至少十五厘米。抬起腿感觉大腿肌肉绷得像块石头,全身发着抖保持平衡,随时都想踩实到地上。几秒后开始有噼噼啪啪的砸地声,我偷偷点了下地在抬起来,手紧紧把住腰带,身体后倾保持平衡。从侧面看我的姿势一定很奇怪,仰着头跨步夸张,随时可能脸和脚尖一起朝天。砸地的噼啪声越来越密,离要求的坚持三十秒相差甚远。娃娃兵黑着脸巡视,立起脚顶起那些砸到地上的鞋底。“放一个加五秒!”他突然怒吼。我们不敢动了,怎么也得坚持住。“三,二,一……放!”我们如释重负,悬空的脚狠狠砸在地上。
 
  娃娃兵还教我们唱歌,我们三连的曲目是《我爱你中国》,抽签对阵的是女生六连。当晚,女生领头的晓楠呼声出类拔萃,她的声音在黑夜中很快在我脑中塑造出她的形象,她的形象让我进一步联想和感受她的声音。我们都在学院的合唱团,她唱女高我唱男低,面试时她展现出绝对音感的天赋,而我只会哼几句烂俗调子,因此她的歌喉本领和音乐才能远强于我,在黑夜中亮开了嗓:
 
  “三连的小兄弟,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她身后的女生们附和道。“呼呼……嘭!呼呼嘭!”嘴和手一起打气。
 
  西瓜皮冬瓜皮耍赖皮之类的对诌省略。我们一回击,晓楠的音调就拔个头,仿佛一座不断隆起的山峰,山峰后面还有她领导的千军万马。我们认了怂,唱了遍《我爱你中国》,晓楠才罢休,去挑战二连的男生了。
 
  刺杀操很威武也很新颖,但刺杀操表演中的步数让我印象更深。我们喊着口号跑上场后需要散开,每排每列的人走的步数都不一样。我的位置需要向后转走十三步,再向左转走七步。十三步和我带来的莫言那本书重名,感到十分巧合,仿佛和小说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鸣。《十三步》里麻雀每走一步预示着一次好运降临,但走到第十三步时所有好运将截然变成厄运,让方老师在讲台上昏倒让张赤球上吊。我走到第十三步只意味着方向的转折,与福运厄运毫无关系。如果一定要和《十三步》里的象征意义结合起来,我觉得踏完这十三步后的厄运就是再也没有正经踢正步的机会了。娃娃兵告诉我们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踢正步,让我们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绷直大腿鞋底离地至少十五厘米的时候,我们很感慨。我还有额外的感慨,感慨生活与小说的神秘勾连,可以说生活应验着小说,也可以说小说来源于、预示着生活。完成队列扩散后,音乐响起,我们把抢往斜下方一压——“杀!”
 
  半个月里,一些气味通过鼻腔在我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想起那些情景,气味仿佛又重新萦绕在鼻尖。下雨天晾衣棚里山里的潮气,衣服的湿气,青苔的冷气拼在一起,让人感到清冷凛冽。晴朗的夜晚,饭后坐在操场上,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气息和九月的凉风……美好的气味很多,但恶劣的气味让人印象更深刻。我至今还记得早餐桌上那碟腐乳的气味,现在想起来都要干呕。有人用来抹馒头,我一闻到就想吐,只好捏着鼻子把馒头掰成小块一点点往嘴里送。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着迷这堆红色的魔鬼方块。我宁愿只吃干涩的大馒头,也不愿意就一点腐乳。太难闻了。
 
  再说说那几本书。除了那四本书,我还带了几张学校得明信片,打算把《小说月报2020年精品集》和四张明信片送给教官。我无数次想象这个离我已经越来越远的组织和职业:军人们是否也会憧憬大学的风景?每天的训练是我们的数倍之艰,晚上倒头就睡吗?两道杠需要多久才能升到三道杠?多久可以见一次家人?这些书能不能消遣无聊?……我甚至还想着他们拿着明信片品评校园的风景,传阅那篇精妙的小说,记得这是曾经带过的连里送出的礼物。但这些永远只是想象了。豹尾本应收束有力,但现在只留下了遗憾。最后一次军训的豹尾应该是场漂亮的刺杀操后来一场郑重道别,但结训仪式上我们唱着校歌,教官们开始往后走,一转头已经上了车,再转头只剩车尾巴了。现在我只记得他比我们早生一年,肩上有两道杠,面容早已模糊,甚至无从得知他的姓名。回宿舍收拾行李时,我看见床头那本准备就绪的书和明信片,鼻子酸得慌。豹尾的终结很不利索,是头情结未了,抱憾而终的豹子。
 
  我再也没翻过那本小说。


    作品集程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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