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乐(3)
时间:2022-07-06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不接!我醉了!”他大声说。 “他说他醉了,”小菲对方大姐说,声音赔着小心。 “叫他接!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电话伸向欧阳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听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吗?怎么也学得这么庸俗?!” 小菲简直不敢再去听电话那端的反应。“阿萸”是方大姐的专利,除了她没人叫欧阳萸“阿萸”。 “接电话呀!”她小声恶气地说。 “这么晚谁打电话?!没教养!我十点钟之后从来不给别人打电话!” 小菲把到嘴边的“是方大姐电话”及时咬住。他借酒发怨,躲在醉意后面,该骂的骂了,该吐的真言吐了,事后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释:他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让他滚,我不要听电话,我是个醉鬼,来处置我吧!” “真对不起,”小菲转向方大姐,脸上的歉意和难看的笑容从电话线里输送过去。 “太不像话!醉成这样!”方大姐盛怒爆发,“我看他这样下去,要犯大错误!”她那边“咔嚓”一声,话筒砸在电话座上,砸断了谈话。 几乎在一种感激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长欧阳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阳萸的胃出血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里请假,但领导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圈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阳萸倒开水。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长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阳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褪。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阳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床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阳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激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阳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误”。 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兴趣。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之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真实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藏的阶级敌人。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警察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她偏着脸说:“啊?”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阳萸的母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阳萸自身。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满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衣也不脱,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水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党。到晚上睡觉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毛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揉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落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欢女人静静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父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白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色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学生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藏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满心春光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