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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乐(2)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毛丫头。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妒嫉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所以欧阳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小菲把欧阳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他眼里全是血丝,还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公款,供你们这样吃喝!”

  “我又要拿稿费了……一千二百块,不就一本小册子嘛!”他搂搂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亲送我的首饰,全给你们吃了!”

  “有稿费了我就给你赎回来。”

  “赎个屁!”

  “那就不赎,买新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脸:“我高兴一点,你就这么难受?!”

  “你这是高兴?!”她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差劲的演员就喜欢在台下演戏!”

  “你讽刺谁?”

  他甩开她往门外走,她从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乐你高兴,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吗?为了还债,为了你的狐朋狗党来我们家免费下酒馆!”

  “我让你吃青菜了吗?!”

  小菲几乎昏厥。过去他绝不会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她说不出话了。

  “为了这些狐朋狗党,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该?既然你明白他们是狐朋狗党!”

  “那你为什么和他们鬼混?”

  “不鬼混我干什么?”

  一点错也没有,没有这群人陪他混,他连表面的“不孤立”也没有。

  “好,你承认他们是狐朋狗党,我现在就去轰他们滚蛋!我马上去告诉他们:‘就你们也想写作?别做梦了!老欧看一行字就把你们的稿子扔到柜下面去了。’……”

  欧阳萸把她拉住。小菲挣扎不休,嘴巴还不停。

  “‘你们在这儿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权当老欧养一群狗。狗不会在运动里跳出来,咬那个把他们喂肥的人。老欧过去没少喂狗,都是恶狗。反右的时候恨不得把老欧咬死!’……”

  小菲发了牛脾气,从欧阳萸手里挣脱,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头,呆住了。这个清高自尊优雅倜傥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们也听到卧室的骚动,不安起来,此刻一个客人从客厅探身,见他的欧老师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赶快缩回去。不一会,全部客人都听说了欧师母的严苛,一个个息声敛气,连筷子和杯盏都老实下来。

  欧阳萸回到客厅,客人们都假托这事那事,非告辞不可。欧阳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们那儿落个恶婆娘名声。”小菲说着走过去,把桌子扶起来,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

  欧阳萸转身便往大门口走。

  “你去哪儿?”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稳,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动,索性坐在他旁边,哭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哭着说。

  他一句话没有。她靠着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间里。“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小菲伏在他肩上,泪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静得可怕。这样沉默消极地撒酒疯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么笨?理解不了你?你为什么以为自己难理解呢?你凭什么比别人难以理解?……”

  小菲无助极了。她是怎么搞的?把他的丑态给调动了出来,又暴露给别人了。她和他夫妻这么多年,她爱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无助了。

  电话铃响起来。小菲捞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抓起电话,连“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厉害呀。”方大姐说。“我听说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这么晚了……”内奸把情报送得好快!

  “看不出来,平时你不是蛮温存的吗?”方大姐成了个当院拉偏架的家庭妇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医生一再叫我监督他……”

  “他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当众罚丈夫下跪。他横竖是个副院长,学生上千,以后人还做不做呢?再说,你家里搞成了个‘裴多菲俱乐部’,你早就该来跟我告状。阿萸谁的话不听,他也会听我的话。”她以为阿萸老弟还是上海地下党时的热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万,竟没有看出阿萸这两年变化——她在他感情里,在他理想中,已壮烈牺牲了。

  “是的,我是该早和你谈。”

  “你不来找我,我当然明白什么原因。省话剧团的两个领导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并没有对你抱多大恶感嘛!女演员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个人出这种事。努力改正,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菲听着她迟判三年的宽大和饶恕。

  “我希望你还能把我当个老大姐,阿萸有什么问题,你还像过去那样来找我谈。”

  “好的。”

  “他的确太胡闹。一个老干部,花天酒地……”

  “还好,喝的是七角钱一瓶的酒。”

  “国家的经济状况才好转几年?他就可以不顾群众影响!今天要是没人跟我反映,我还给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扰他。”

  “有时候他是在写作。”小菲看了欧阳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里看到了野性。这是头一次,她认识到这野性。整个这段时间,方大姐都在说话,小菲的脑子和听觉早换了波段。

  “……以为出版了两本书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这句话把小菲思想调频又转了回来,“拿了两个稿费就烧包死了,你为什么纵容他堕落呢?!”

  “我也说他了……”

  “你叫他来!看看我说他也听不听!”

  小菲把电话筒从耳边挪开,说:“阿萸,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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