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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狂想曲

 

    最近有一本叫《怎样鉴别黄色歌曲》的旧书沉渣泛起,暴得大名,在网上被炒得很热。这本书当年我也翻过,事隔二十多年,我在网上下了个电子版,温故而知新,完全是沧海桑田的感觉。
    此书的撰稿人都是鼎鼎有名,如雷灌耳,不说也罢。 里面的篇目有“一种精神腐蚀剂——对我国三十、四十年代黄色歌曲的认识”、“怎样看待港台流行歌曲”、“从衡量靡靡之音的尺寸谈起”等。想当年,最早听到“黄色歌曲”这个词的时候,眼热心跳之余,也是心存疑惑,别有一番好奇:像黄色小说这样的概念当然是比较容易理解,但音乐这么无影无踪的东西,怎么个黄色法?
    如果你也曾如我这般对黄色歌曲满怀好奇和神秘感的话,此书一定让你梦碎。所谓黄色,在本书中的判断标准非常含糊混乱,但基本上可以归纳为:1. 商业化,2. 反动(与汉奸或国民党有关),3. 表现了不健康的爱情。相比较而言,第3点可能稍微符合人们对“黄色”的期待和推测,但是再仔细一看,书中对这一类内容的批判依然会令今人崩溃,因为此类不健康描写,也不过是渲染了思春、一见钟情,或出现了“依偎、紧靠、拥抱、接吻”这些今天看来是极度纯洁的动作。
    这样说来,在很大程度上,黄色就是爱情,爱情就是黄色。在我小时候,除去极少数手抄本以外,黄色小说就是里面有爱情描写的小说,这听上去很夸张,但不幸是事实,希望今天的年轻人能够知道而且记住。有一本今年极畅销的小说,叫《山楂树之恋》,可以作为佐证。里面的女主人公静秋,特别喜欢一首叫《山楂树》的俄罗斯歌曲,歌词大意是说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也觉得他们俩都很好,不知道该选择谁,于是去问山楂树。静秋只能偷学偷唱,因为她知道这是黄色歌曲,而且是属于特别黄的那一种。
    小说里写静秋与老三一见钟情,也就是听到老三在用手风琴拉《山楂树》,也许有助于今天的读者对“黄色”这一词的深层次理解:“静秋听得入迷了,仿佛置身在一个童话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山村特有的那种清新气味,耳边是手风琴声和男生们的低声合唱,这个陌生的山村,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有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人气息,似乎各种感官都浸润在一种只能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气氛中。”
    当然这是黄色的最高境界。黄色的其他声部,那就仁者见仁,各取所需了。 在如今这个某些方面几乎完全开放的时代,“黄色歌曲”这个词大概彻底失去了以往的那种危险的诱惑力,给人剩下的只是一种猎奇和滑稽的感觉。但就在并不特别遥远的过去,在情感与*爱话语的高度禁忌与短缺之中,不要说黄色歌曲令人心旌摇荡,就连对黄色歌曲的批判,都能成为情感教育的指路明灯。
    上世纪50年代北京新民报《文艺批评》专栏刊登过一篇大批判文章:《清除旧文艺中的色情毒素》,结果火眼金睛的读者来信投诉,指责这一篇批判色情毒素的文章本身就是色情毒素,因为里面大段引用了色情毒素,还把它们的目录尽量开给读者,所谓暗渡陈仓是也,极其反动。后来一个更加目光如炬的超级读者,在文艺界领导周扬同志那里也看出了类似的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逻辑,写下了著名的《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一文。
    这种名抑实扬的勾当,确实在黄色与反黄的千年战争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像真正的黄色经典《肉蒲团》之类,也会加上“淫人妻女,妻女淫人”之类的道德教训,也要体现出正人君子的批判精神,虽然头大尾小,本末完全倒置,与《清除旧文艺中的色情毒素》之类的妙文,至少可以算远房亲戚。至于《怎样鉴别黄色歌曲》,我相信作者绝对没有偷梁换柱的初衷,但是读者会不会李代桃僵,挪作他用,我就不敢打包票啦。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非常微妙的年代,方生未死,乍暖还寒,人们的胃口已经打开,而胆量和眼光都有限,有个纲领性的文件也好啊,哪怕是以批判的形式?
    在本书中提到的一些黄色歌曲,今天已经是不朽的经典了,比如《何日君在来》。此歌当年在青少年中不胫而走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我那时候在上中学,有一回到一干部子弟家玩,他把门窗关起来放给我们听,记得还有《香港、香港》等歌。我当时年纪虽小,眼光很高,长期受到家里面古典音乐的熏陶,人又很左,是个远近闻名的小道德君子。同学好心请我去听,我却当场指责人家肤浅庸俗,格调不高,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几乎到绝交的地步。回家以后,我还以不屑的口吻告诉父亲,满心以为他会为我的高雅趣味感到欣慰。结果我父亲一听到《何日君在来》,肃然动容,很认真地跟我说这是一首好歌,他非常喜欢,当真让我大吃一惊。后来他听到邓丽君的录音,也大赞她的好嗓音,说她唱得自然极了。
    我要更后来才知道,我父亲是《何日君再来》的作者刘雪庵先生几十年的忠实粉丝。多少年后,父亲在一篇追忆刘雪庵先生的文章中说:“这首歌捉住了相当一部分乱世男女的心音,朴素而传神,而由‘金嗓子’周璇来唱,更添魅力。‘金嗓子’其实绝无‘金’质的华丽感,而是非常朴素的。那声音是颇能唤起联想的。因为这位歌手自己即是罪恶天堂中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何日君再来》连同当年灌了百代唱片的‘金嗓子’都成了一种克腊昔克(Classic),我则以为它是四十年代上海滩的绝好配乐,真实而又现成的配乐。爱读张爱玲者,拿它配着读,也相宜。正如有人认为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可以听德彪西的音乐一样。”
    1949年,部队解放了苏州,他专程去拜访了刘雪庵先生。那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刘雪庵先生正在苏州社会教育学院给学生讲授和声课,教室就是拙政园里一个四面环水的亭子。我父亲立在亭子外面,一直听到下课人散,然后进去向刘先生请教,问了他一些关于中国和声的问题。刘雪庵毫无愠色,拿起粉笔,转身在大黑板上画了个琵琶四弦定音的图,从它讲到了“中国和声”中常用的和弦。黄色歌曲作家在讲台上从容论乐,穿着不甚整洁军装的我父亲在下边凝神倾听。周边是荷塘、曲栏桥,绿荫蔽日。
    看上去又有点扯远了,其实也是黄色的另一种复调吧。除了内容上的标准之外,《怎样鉴别黄色歌曲》也就音乐技巧上的界定进行了一些探讨:“黄色歌曲的特点是:音乐上,大量采用软化,动荡,带有诱惑性的节奏;旋律多采用叙述性与歌唱性相结合的写法;配写比较细致的伴奏。演唱上,大量采用轻声,口白式唱法;以其裹声;吐字的扁处理;大量使用滑音与装饰音;演唱中出现歌腔延迟和重音倒置。”我觉得这段是本书中最有水准的文字,应该说是抓住了某些关键性的问题,今天读来,也还是有令人恍然大悟的感觉。比如说,我是弹吉他的,我知道吉他是文*中唯一被列为黄色乐器的乐器,可是长期以来一直不太清楚吉他黄在什么地方,甚至想歪掉了,以为是那婀娜的腰身,或是拥琴入怀的姿势引起了革命小将的某种联想。现在看来,吉他上最擅长的滑音和装饰音,与黄色歌曲中的同类手法一样,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说到这个地步,如果有谁还诚心想要弄清黄色的明确定义的话,肯定头都大了。确实啊,黄色是个立体、多层次、极富弹性的历史概念。在黄色的巅峰,是我们当年可望而不可即的《少女的心》,传说中的作者是个复员军人,因为此书而被枪毙,足以证明弗洛伊德或巴塔耶关于爱与死之密切关系的论断。比《少女的心》软一些也安全一些的,是王朔在《动物凶猛》中提到的《苦菜花》一类5、60年代小说,“那些书中涉及*爱的张页犹如扑克牌中的王牌,都被翻得格外旧。” 但杯水车薪,难救燎原烈火,于是大家八仙过海,用各种手段填补空白,寻找替代,无所不用其极。比如《赤脚医生手册》,那是极抢手的畅销书,因为里面有很黄很暴力的解剖图。再比如当年大家喜欢聚众观看街头宣判罪犯的布告,特别是有关强*犯罪行的文字段落,令人愤怒恐惧之余,又留下许多不解疑惑和想象的空间,这在《山楂树之恋》中也写到了。
    我们这代人,从来没有搞清黄色的真实含义,也永远搞不清了,但是我们好像又心知肚明,心中留下了一架摇摇摆摆的黄色天平,即使是到了黄色这个词逐渐远去的年代。《怎样鉴别黄色歌曲》出版才过去5年,我第一次听到崔健的《一块红布》,当时就大吃一惊,这可是比《怎样鉴别黄色歌曲》中的任何一首黄色歌曲都要黄色一百倍啊。环顾四周,无人对此有任何异议。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赤脚医生手册》和宣判布告是再也没人看了,估计《少女的心》也不会有人问津,《何日君再来》却越来越经典,可见黄色歌曲比黄色其他什么更加永恒。当“酷儿”、“拉拉”、“耽美”纷纷登堂入室的时候,趁此《怎样鉴别黄色歌曲》浮出海面之际,我突发奇想,也许我们可以趁热打铁,与时俱进,收集类似《靠近我》(田震)、《那一夜》(谢军)、《情人》(刀郎)、《饿狼传说》(张学友)、《给我感觉》(张惠妹)之类的作品,立足市场,发挥标题党和眼球帮的精神,搞个《怎样鉴别黄色歌曲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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