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寓言
时间:2022-06-28 作者:王长元 点击:次
农夫宝栓得了绝症,怕是没啥指望了,走起路来,腿前后打晃不说,连带着身子都晃晃悠悠。医生暗里和家属做了交代,说喜欢啥就吃点啥吧,后事该预备就预备着,别到了紧要的时候抓瞎。
宝栓对自己也没了希望:针,不打了;药,也不吃了,每天就在屋里死囚着,顶多是傍晌那会儿,趔趔勾勾从屋里出来,嚓啦嚓啦,挪着碎步来到村头的小庙旁,寻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蹲一会儿,晒晒。
这一天,他刚刚在小庙墙根处蹲下来,脑袋还没仰起,便听得旁边的雪堆处,嚓啦一响。他扭过头去,愣住了,咦,竟是一条尺把长的小蛇:黄底儿,黑花,亮亮的脑门上沾了不少雪面子。蹊跷了不是,这季节还能见到这东西?这么想着就从地上拾起根树条,轻轻触碰了一下,噫,它竟吃力地弯了下身子。宝栓心一下就热了,怎么?它还活着。于是他兴奋地把它拾起,缓缓放进袖筒里。
袖筒里,已经挂满了汗泥,又被光杆胳膊磨来磨去,上面就闪出一块块油亮,只有褶皱的地方,才现着衣里本色。本来小风硬硬地吹来,就有些凉意,又好端端放进一条冻蛇来,寒气就越发重了。
要说一点顾虑没有,那是瞎扯,宝栓将蛇放进袖筒的瞬间,他着实犹豫了一下,蛇咬人,哪个不晓得!休说宝栓,怕是三岁的孩子也知道,况且他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蛇的秉性清楚着哩。再说了,《农夫和蛇的故事》上一年级那会儿,老师就讲过,老师说,冻僵的蛇是怜惜不得的,救了它,缓过来是要咬人的,人被咬了,是要中毒的,中了毒,是要死人的……这么凶凶险险的事情,哪有不犹豫的,都犹豫。但是宝栓也仅仅犹豫了那么一下子,立马就坚定了。也是,一个都快要死的人了,还犹豫个啥呀!蛇咬他,是个死,不咬他,也是个死,前后两个死,拿过来比一比,实在看不出是个啥差别,怕是背着抱着一样沉,于是他就坦然了。
袖筒里的蛇遇到了温暖,渐渐苏醒过来,有点像从梦里醒来一样。对它来说,真的是一场噩梦哟。本来,它出生在武夷山的密林里,日子蛮是逍遥的,每日除了领略青山、溪水,再就是在草地上懒懒地晒太阳。倒霉的是那天晒着太阳忽然打了个盹儿,就是这该死的盹儿,使自己变成了捕蛇人手中的猎物。于是,厄运便接踵而来:先是被装进编织袋子运到山下,接着,刺啦刺啦,冷水一顿冲洗,被装进木箱,木箱上了汽车,轰隆轰隆,跑了三天,来到东北一座城市,正当它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卸下汽车,咣当一声,被扔进了酒店的玻璃槽子里,于是,它明白了自己的境况。来到酒店的第二天,一个同伴被掌刀师傅拎着脖子去了后厨的时候,机会来了,玻璃槽上方挡板出现了缝隙。正是利用这缝隙,它跑了出来。它先是跑到了城郊,后来又跑到乡村,当它跑到村头小庙的时候,它给冻得昏厥过去。
现在它终于醒了过来,睁眼看了看四周,心里竟犯了嘀咕,这是个啥地方啊!黑洞洞不说,怎么老有一股酸叽叽的汗泥味,仔细一观察,才弄明白,这里竟是一个挂满泥垢的袖筒,那动来动去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好像就是人的胳膊……立马它便紧张起来了,觉得厄运又要来临,或许又要被抓回扔进玻璃槽里。于是便连忙扭动一下身子,想给逃跑做个准备。不动还好,这一动,才感到身子已经饿得没了丁点力气,像一截软塌塌被水泡了三天的麻绳,略微喘息了一下,它平静下来。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要寻觅到一点东西吃。只要吃了东西,就能恢复体力;只有恢复体力,才能逃出这里。可是寻觅了一圈儿,除了袖筒上一块一块黑黑的泥垢,别的还有什么东西?于是,它沮丧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当它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宝栓胳膊上面蓝幽幽凸起的血管,那血管像蚯蚓一样,仿佛正徐徐爬动……几乎没容多想,它一口便咬向蚯蚓。
突然遇到蛇的袭击,宝栓胳膊猛然抖动一下,像有钢针刺进骨缝里一样疼痛。一咬牙,急忙用手捂住了胳膊,顺势倚在了村口一棵老树上,身子缓缓蹲了下来。到了这时,他心里生出几分懊悔,悔自己不该发这份善心,不该救这个害人的东西。狗咬耗子——管闲事了不是!
伤口的血,一丝丝向外渗出,洇湿了袄里,到了后来,袖口的外边,都有些湿润了。
渐渐地,随着胳膊的一丝丝麻木,宝栓的心思逐渐有了转变。他想,真若是被蛇咬上一口,能迅速地了却自己,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自得这病,罪真的没少遭,打针打得胳膊像捂了血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密密麻麻的针眼如同筛子眼儿一般。药,吃得更是没了边,有时一碗药下去,肠子像断了一样痛,只有在炕上骨碌骨碌打滚儿来缓解。有时一碗药下去,就几天拉不出屎来,干巴巴蹲在茅房里,一蹲就是个把钟头,膝盖蹲得折了一样不说,拉出的屎球,硬邦邦的如同石子一样坚硬。最可怕的,要数化疗和放疗了,化疗的时候,就像有什么东西伸进五脏六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搅动,搅得他脑门噼涟噼涟淌汗,嘴唇都给咬得渗出血来。放疗,更可怕,身子如同掉进了魔窟,内里感受,就像有谁点起了炭火一样,用那蓝瓦瓦的火苗一丝一丝烘烤着心、肝、脾、肺……那感觉,真的没法说。
就为这,他曾经多少次想到死,割脉、上吊、撞火车……无论是哪种死法,只要是两眼一闭,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有一次,在小南山上,绳子都挂在树杈上了,只要脑袋伸进绳套里,身子朝前一纵,他这一百多斤就彻底利索了。多么省心哪,自己少遭罪不说,家人也跟着少遭心哪。可是,就在脑袋碰着绳套的刹那,他犹豫了,还是把脑袋慢慢缩了回来,身子没有朝前纵。绝不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他拉松了,怕死了,而是他害怕这个死法,给家人留下不好的名声。自己死了,倒简单了,两腿一蹬,眼睛一闭。家人哪?别人要怎样说,怎样议论?绝不能为摆脱痛苦,而把麻烦留给家人。那样,他就是真的走了,心里也是不会踏实的……就是被这种想法缠绕着,他至今都没有迈出那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