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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咒殿堂(10)



    仓央嘉措没有很快离开哲蚌寺,似乎哲蚌寺那殿堂庭院小落差的开阔敷设比布达拉宫的高耸及天更让他惬意。他的经师大喇嘛曲介和宁玛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从布达拉宫赶来为他讲经。他用闭目听讲的极度安静欢迎了他们,让两位经师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动,就像不动金刚的深寂法相?讲经持续下去,讲的是显宗教典《依靠经教》和《法华经》。一星期过去了,有一天,在默记熟思的时间里,曲介突然听到了一声他从未讲授过的经咒。经咒出自仓央嘉措之口,就像布谷鸟的翅膀流畅地划向了窗外的天空。他不禁打出一个激灵:怎么是它?赶紧和久米多捷商量,也让久米多捷谛听。这一次,躲在柱幕后面的他们听得更加清晰,是大寂静度母的身、语、意三咒:唵达热都达热都热索哈。他们吃惊地掀开柱幕,来到了仓央嘉措面前。

    “曲介扑通一声跪下,严厉地说:‘尊者是达赖喇嘛,我们不好严加管束,但你现在的举动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不过问。’是啊,是啊。‘久米多捷活佛也跪下了,磕了一个头说,’我是一个宁玛巴,我担不起让格鲁派教毁人亡的责任。‘仓央嘉措慢腾腾睁开眼睛,似乎说:‘什么事儿,过问吧。’曲介说:‘你已经有本尊了,是宁玛派的大寂静度母,谁给你的灌顶?’”

    本尊是密宗修炼的法要,是占据坛城东南西北中的大神,它统摄修炼的境界和修炼者的灵魂,它使观想变得有形有色、有根有底,而又上升为妙高天境,亦真亦幻。曲介的意思是,按照格鲁派的铁律,没有系统研修显宗教典的人绝对不可以学修密宗,你现在显宗才入门不久,怎么就已经有了密宗修炼的法要?密宗修炼需要上师灌顶也就是授权,哪个上师给你授了权?更何况大寂静度母是宁玛派的密教本尊、是用来男女双修的意念支柱,而达赖喇嘛作为格鲁派的领袖,只能选择格鲁派的本尊,比如阿巴札仓供奉的大威德怖畏金刚。如果改修别派本尊,那就是叛教之举,是要逐出教门的。

    “仓央嘉措不回答。但曲介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宁玛巴上师小秋丹,他一直跟随着尊者,从门隅措那泶下村跟到了拉萨,如今他在哪里?’这一问让仓央嘉措倏然抬起了头:是啊,如今他在哪里?已经很长时间不见了。小秋丹是他的密法启蒙上师,更是玛吉阿米的影子,影子跟着身子去了,小秋丹唯一要做的,就是走遍天涯去寻找玛吉阿米。一线希望在仓央嘉措心里升腾而起: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想他所想,做他所做。他站起来,告诉两位经师,他要去拉萨城里走一走。曲介和久米多捷不让他去,死死抱住了他。他挣脱他们往外跑,两位老迈的经师跌跌撞撞追了出来。这时阿巴札仓的首席堪布、遍治一切的医圣出现了,拦住两位经师说:‘就让他去吧,我已经看到了他前世的密宗法脉,伟大而不朽的莲花生大师做了今天的仓央嘉措,为了圣教的绵长他必须承担西藏所有的苦难。玛吉阿米是他苦难的引导,所有的人间佛母一部分是他的肉体引导,一部分是他的精神引导。’大概老医圣的音量过于充沛,或者煨桑之风把话捎了过去,已经跑出去很远的仓央嘉措听到了,突然返回来,恭立在医圣面前说:‘尊敬的上人,所有人都说我叛教、叛教、叛教,你为什么说我是为了圣教?’医圣微笑着,朝他挥挥手,恭敬地说:‘伟大的尊者你去吧,只有走进你的心灵,你才是自由的行者,只有走向你的众生,你才是辽阔的大海(达赖)。’”

    “仓央嘉措带着侍卫喇嘛鼎钦骑马离开了哲蚌寺,来到大昭寺附近的冲赛康。他见到了他赠送过玛瑙项链的央金,见到了他赠送过黄金佩饰的勒宗,见到了他赠送过华美腰刀的达娃,见到了他赠送过丝绸腰带的拉毛,见到了宗角禄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见到了最热辣的姑娘曲珍,见到了曾让他喝酒、留他过夜的所有女店家。他拥抱她们,拥抱所有他熟悉的姑娘,一个个呼唤着她们的名字:‘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你就是玛吉阿米,所有的姑娘都是玛吉阿米。’他又回来了,他是来自门隅措那的放浪青年、行空天马,是巴桑寺的山野里自由惯了痴情喇嘛,是爱死了姑娘也被姑娘爱死了的英俊王子。姑娘们喜悦的眼光告诉他:这个来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是整个西藏的情圣。”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住在布达拉宫时,

    是喇嘛仓央嘉措,

    来到拉萨街上时,

    是浪子宕桑旺波。”

    “他又唱道:

    姑娘是不会死的,

    美酒是喝不完的,

    我终身的希望,

    全部寄托在这里。”

    “他还唱道:

    若把思恋的苦心,

    用来修行学法,

    就在今生今世,

    一定修成菩萨。”

    摄政王桑结知道了他的行踪,立刻派人请他回布达拉宫,他不从,只好派兵绑架。藏兵绑架着仓央嘉措来到布达拉宫脚下,看到那么多大僧官和大俗官都来顶礼迎接,才知道他们绑架了六世达赖喇嘛,一个个滚翻在地,低声祈请着,不知死了好还是活着好。仓央嘉措不理睬那些僧官和俗官,从绳索中伸出一只手,给几个近前的藏兵摸顶,和蔼地点着头,告诉他们,没事儿,不就是绑了达赖喇嘛吗?达赖喇嘛也是凡胎俗骨一个、七情六欲一身,跟你们平时捆绑过的任何人没什么两样。然后,拒绝了前来给他松绑的官员,走上了布达拉宫的台阶。

    就在这天,在仓央嘉措的寝宫布达拉宫德丹吉殿,当着摄政王桑结和经师曲介喇嘛、久米多捷活佛的面,仓央嘉措对两个哆哆嗦嗦给他松了绑的喇嘛说:‘绑了我的绳子属于我,割断绳子的刀子也属于我,拿来,拿来。’他拿到了绳子和刀子,平静地对摄政王桑结说:‘你是我的上师你告诉我,我是用绳子吊死,还是用刀子刺死?’桑结说:‘尊者,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仓央嘉措说:‘那你是希望我活下去了?可我怎么能按照你的心愿活下去?我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要是不允许,还不如死,还不如死。’摄政王桑结脸色大变,颤抖着说:‘尊者,你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处境呢?你这样逼我,我还能说什么?可怜的西藏,可怜的众生,看看你们的神王吧,他怎么会这样。’说着,掩面而泣,跌跌撞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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