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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7)


  穗子和她约定的长篇采访一再延迟。她一天有三、四场报告要作,中学生小学生都说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英雄,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不久黄小玫的报告作到了文工团,团首长全出动了,开了三部吉普去宾馆接她,车上还贴有“欢迎我们的英雄女儿回娘家”的红标语。吉普车还在一里外,文工团的锣鼓就震聋了几条马路的人。然后又是大炮仗小炮仗,黄小玫一下车就傻在那里,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大家交头接耳,说不像啊,瘦了那么多,精神多了。就是黑了。黑了好看一些。哪止一些?好看太多了。瞧这眼神,多亮,一点不贼眉鼠眼了。别鼠啊鼠的,人家是英雄。听说还要提拔她当政治部干事呢。那不就要拿连级工资了?还住干部宿舍呢。

  就是五个人合用一个厨房的那种?四个人。……黄小玫跟每个人握手。池学春留团察看的处分刚刚到期,此时见黄小玫走到跟前,突然上去行了个军礼,两人都红着脸笑起来。大家楞一会马上跟上趟,笑得东倒西歪。两年前的批斗会大家那样煞有介事,如今在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黄小玫跟前,显得闹着玩似的。事情出在一个礼拜之后。黄小玫在一次演讲中碰上一个人,上来就紧紧抱住她,叫着那个几乎被她忘了的乳名。她正想挣脱他的怀抱,又听见一个女人叫着同样的乳名。她把脸挤到那怀抱之外,发现叫她乳名的女人竟是母亲。那个早离她半世远的乳名就这样一声一声,从生叫到熟,叫到她从这个缺席了很久的亲生父亲这儿认领了它。

  他们幸福地看着她,母亲说爸爸复职了,又要做部长了,又会有小车坐了。她应接不暇的对他们笑,对他们“咱一家人总算破镜重圆”的提法心惊肉跳。当晚回到宾馆收到了池学春的信,约她去人民公园走走。信上说当时声讨她的女兵中,唯有她是诚实的,没有小题大作,而是大事化小。也唯有她事先没有勾引过他。他说直到她回文工团演讲那天,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她怀有的同情。也直到听完她的英雄事迹之后,才意识到他不配同情她,因为她是个多么有力量的人,有着忍辱负重的古老美德。

  黄小玫一夜没睡,不断打开台灯,瞪着信上那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天亮的时候,她走到宾馆花园里,还是瞪着那张信纸上的漂亮字迹。人们事后回忆起那天早晨,才知道那便是黄小玫的最后一个清醒形象。这本该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天,上午在体育场有一场几千人的演讲,然后亲父亲的小车来接她,到成都唯一一家西餐馆去和亲母亲吃破镜重圆饭,晚上有池学春陪她,去花好月圆地走走。……穗子没能如愿完成有关战斗英雄黄小玫的长篇采访。

  因为黄小玫过分紧凑的演讲安排,也因为轮不上穗子这样的临时记者来写黄小玫这样的著名英雄。她们聊过两次,都是叙旧式的闲谈。后来穗子再次被派去了野战医院,回到成都不久,借调到北京去了。好几年后她碰到成都的一个老战友,问起黄小玫。那人很惊讶,说不会吧,你什么也不知道?穗子想北京的军官们近两年忙着学跳“的斯可”,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英雄啊光荣啊颇遥远了。老战友说,黄小玫疯了。

  人们在宾馆花园里见她独自走了一早晨,脸上挂着个类似遗像上的永恒微笑,非常非常美丽。当天上午她走上体育场的讲台,大声说:“你们别把我看成女雷锋,其实雷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就像她多年前听到同屋女兵在梦里发出的另一个世界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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