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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4)



  兵油子们说换个人举举不成吗?新教员说,不换。举就举,不举出去。两人有苦难言地一对视,迈着大八字步就朝排练厅门外走。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脊梁上的笑。教员心想,这样以后还做不做教员?他憋粗声音说,你们要敢走,后果自负!军队指挥员一生总要把这句话讲个上百遍,效果也总是有的。两个男兵停下来,脊梁上的笑也消失了。其中一个转过脸,求饶地说老师哎,咱真举不了她呀。教员问为什么。他说换个人他准举。换谁都行。黄小玫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了中央位置,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揉着膝盖。剧痛到这会才发作似的。女兵们相互戳戳捣捣,去看黄小玫腿上鼓起的紫色大包。

  她索性大搓大揉起来,往地板上一坐,全面进入伤员角色。教员看看她,见她拿擦汗的小毛巾敷着伤处,毛巾动一下,她嘴里就“丝”的一声,身体也使劲抽一抽。她眼睛看了这个又去看那个,向每个人募征同情。她的戏过了,连新来的教员都认识到这一点。她无非想让大家承认,举不举她并不取决于两个男演员,而取决于她:因为她腿伤严重,主动放弃了被举的角色。教员终于得了黄小玫的要领,说腿疼你就回去休息吧。他认为得好好琢磨琢磨,人们对这女孩如此无情道理何在。果然,黄小玫人影还在玻璃窗上,室内的大笑就爆破开来。教员竟不光火,问这么笑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已经随大流了,语调和神情都表示他知道他们要抖的包袱是什么。一个男兵说,他们女兵也不劝劝她,好好洗洗澡,整天跟蒸发糕不搁碱似的。另一个人说哪儿是发糕,是馊泔水。女兵们恶毒劲上来了,拿出黄小玫许多不雅的事来说笑。新教员对他们糟蹋人的口才直摇头,却不断跟着笑。眼看不象话起来,他才捡起地上一根腰鼓棒,敲敲把杆的钢筋架子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那么低级趣味。但大家都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不会让黄小玫做示范动作,也不会让男兵托举她了。尽管从此后黄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温杯加满热水,替他清理烟缸里的烟头,替他晒练功鞋,灌暖壶,搬录音机。每次上舞蹈课,他把烟头搁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说给我控好,掉下来一寸烫死你。黄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大家换动作了她还控着,等教员上来也给她用一样的刑。

  但他对她很宽容,她怎么练都随便。黄小玫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对他笑。有时她老远叫着“老师”追上来,满嘴话急着要讲,到了跟前,又只是喘着粗气冷场,让教员跟着她局促地受罪。有一两回,教员问她可是有什么事。她一楞,突然明白这样的师生交往得有个名目,有个话题。她说老师,我妈妈来信了。教员心想,这下苦了,她妈妈来信也要跟我报告了。她又说老师,我告诉了妈妈,我们来了个新教员,对我可关心了。教员加快脚步,给她弄得又惭愧又窘迫又烦恼。他匆匆往天桥上走,步子身姿都在说他多么想摆脱这场谈话。黄小玫跟着他,紧赶慢赶,把她母亲的感激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天桥顶上,教员说谢谢谢谢,代我问你妈妈好。黄小玫听不出他话里的句号,还是紧紧跟着。文工团有两个院子,院墙上跨的天桥是两边往来的主要交通。教员在终于甩掉黄小玫时心里有所触动。他最初给她的那点重视真经用,以后的冷落、忽略都消耗不完它。到了第三年,新兵熬成了老兵,老老兵们就不再对他们说,哎,谁谁谁,你去锅炉房顺便帮我打点洗脚水。

  又来了一批新兵,对萧穗子他们这批兵说,我们正好去锅炉房,要不要顺便带点洗脚水?老老兵们更潇洒,下连队演出都懒得和萧穗子他们争角色,行军时也懒得霸占好铺位,霸占仅有的脸盆夜里当尿盆。一切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不变的就是黄小玫。女兵们对她早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都知道她在熄灯一小时之后开始繁忙。从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她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读信,看相片,数钱,吃东西。但人们不知道她有一块不大走动的老式女表,是她母亲送她的参军礼物,她也总是在这时分拿出来戴一戴。好了,来看看这时的黄小玫。她戴着手表,插着耳机,吃着宵夜,手脚的准头极好,从来不会碰出响动。

  有时她会忽然摘下半导体耳机,听谁在梦里说了句什么。有一次谁说“集合了集合了!”她搭上去说:“在哪儿集合?”那女兵在梦里一楞,被另一个世界来的声音吓住了,好一阵才说:“自由散漫。”黄小玫给这个在梦里做指挥员的女兵逗坏了,嘎嘎地笑起来。女兵又楞了,然后也嘎嘎直笑。那是一种很陌生的笑,让黄小玫毛骨悚然。黄小玫觉得讲梦话的人和平素都有些两样。这个区别使她夜里这段生活更加多采。也有人会半梦半醒地突然发脾气,大声说又吃又吃,真讨厌,是人还是耗子偶然有谁白天记起夜里的事来,指着她问:“你有什么事非要半夜偷偷摸摸干”她只是不一般见识地笑笑。她夜里享的福她们怎么能想象。黑暗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那么辽阔,她秘密的自由使干成化石的油炸馒头吃起来美味无比。黄小玫半靠在墙上,一个袖珍手电照着母亲最近来的信。

  信很简单,说她托人给黄小玫带了东西。她微仰起下巴,躺得舒舒坦坦。假如谁此刻醒来,一定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黄小玫,浑身自在,伸展得像在海滩上日光浴。窗子外面的梧桐树给月光照出花斑,投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梧桐叶子的图案,专注得连一只老鼠从她帐顶上跑过都毫无察觉。老鼠是这个女兵宿舍的熟客,多次咬穿她们的口袋,猎取半块饼干或几粒瓜子。偶然的,也猎到过巧克力。第二天女兵们被布满参差齿痕的巧克力吓哭了,谁也没料到一只老鼠能把东西糟蹋得如此狰狞。最初的惊恐过去,谁开了口,说好可惜,其实剜掉老鼠啃的地方还可以吃。谁又说,对呀,拿刀好好剜一剜,给小黄吃。她们一本正经地请客了,把那块不堪入目的黑玩艺搁在黄小玫桌上。在黄小玫不声不响用纸捏起它,把它扔到门外垃圾筒里时,大家快活死了,说哟小黄,你还嫌耗子呢?

  已经是凌晨两点,黄小玫还没有瞌睡。她的失眠全是因为那个从上海捎东西的人要到达了。母亲终于也像所有女兵的母亲一样,以捎东西来证实母爱。捎来的巧克力会证实,她是个把女儿当宝贝的母亲。她会马上把她难得的财富分给同屋的女兵们。她们会一拥而上,分享她短暂的阔气。第二天中午黄小玫沿着走廊走来,脚步弹性十足,见谁都指着手里的网兜说:“请客喽,我妈给我带吃的来喽!”午睡刚起床,人人照例闹着点“下床气”,拖着折迭椅去排练厅政治学习,黄小玫一吆喝把她们吆喝精神了。女兵们这时都忘了平时对她的嫌弃,对她一贯的欺辱,立刻热热闹闹地和她重新建交。她们跟着她进屋,看她拆开网兜里包的一层层《人民日报》,听着外面集合哨在催命,都嘻嘻哈哈地说快点快点。黄小玫红红的一张团脸,由于失眠前额上出了两颗青春痘,圆溜溜的已经成熟。大家催得太急,她心狠手辣地撕扯起来,终于从无数层报纸里拿出两个老旧饭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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