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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匠师傅(3)



  她朝戚永泰走过去,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扬起薄而白的手掌,脆生生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人群散去之后,天已黑了,傅绍全没有归家,独自一人躲到黑暗里,蹲在一个草垛下,抱着头哭泣起来。

  这之后,傅绍全开始偷家中的东西卖了,一直偷到梅子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首饰。梅子突然于―天早上看到装首饰的盒子空了,就与傅绍全大闹起来。傅绍全冷冷地坐在铜匠担前,跷着腿,微闭双眼。梅子急了,就像―般女人―样,用手来抓他。傅绍全忽地站起来,一拳将梅子打翻在地,并用脚狠狠地踢她的腰,踢她的脸,踢她的肚子,十分凶恶,“我不赌?不赌还能干什么?!”

  梅子先是吓坏了,继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泪―边往阁楼上走。走到一半时,她从扶梯上探出脑袋,一脸轻蔑地说:“窝囊废!赌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也嫖去!你嫖上了,我把这阁楼让出来!”

  第三节

  春天,傅绍全与姚茫相识了。

  在此之前,傅绍全就几次在镇上见到姚茫。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眼睛里蕴藏了无限深远的忧郁。她是下放户姚含清的女儿。她从苏州城来到这片荒凉之乡,目光里时刻有着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绍全正过来,看了她―眼,她便赶紧低下头去,靠到边上。傅绍全只记得有一双与乡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眼睛,柔和而吃惊地扑闪了―下。

  那是―个燕子到处飞着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绍全午睡起来,正坐在铜匠担前发愣,就听见门口有人叫他:“铜匠师傅……”

  声音软软的,怯生生的,却又很清脆。这声音极好听,傅绍全立即变得很清醒,转头―望,便见到了这个苏州的女孩。

  傅绍全望着她,望得有点莽撞。她苍白的脸上便泛起―片淡淡的红晕,扶在门框上的那只白如笋芽的手,被取下来,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有事吗?”傅绍全问,眼睛仍然望着她。

  “我们家门锁的钥匙丢了。”

  “锁呢?”

  “在门上。”

  “进不去屋了?”

  她点点头。

  傅绍全从担子里找出几件家伙,一把抓在手里,对姚茫说:“走吧。”

  姚茫说了一声“麻烦了”,就在头里走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傅绍全。这女孩太羞涩。

  细长的傅绍全就跟着,像根能移动的竹竿。

  姚茫的家在镇外一里多地的田野上,三间茅屋,但屋檐口却铺了瓦,很好看。这房子是地方上得了上头的拨款,出劳力帮助盖的。一出镇子,就能远远地看见它。

  春天的田野很活泼,田边开着各色的野花,麦子正吮吸着温暖的阳光,把绿浓得重重的,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摇摆着,有点疯疯癫癫的。

  傅绍全总是白天黑夜地赌博,很长时间未能到田野上来走―走了。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田野,被春风撩着那一头乱发,他心里忽然有了另样的情绪。

  姚茫一直没有回头。她的步子不大,但走得很快。大部分时间,她是低着头走路,仿佛自己的足尖优美无比,百看不厌。有时她也抬起头来,望望这三月的天空,望望远处柳树幻起的绿云。她的手总是放在身前,怕人看见会抢了去似的。有时,也垂下来,顺便掐下一根长得高高的小花,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但眼睛里并无欣沉赏的心思。

  傅绍全的心思从田野的愉悦中转到对姚茫的注意上。姚茫有长长的颈,有圆润的双肩,有不很突出但让人尽生心绪的臀部,还有两条说不心情韵的长腿。这种体形,是傅绍全在乡下女孩里从未见到过的。“城里女孩就是城里女孩。”傅绍全把步子放大了,让自己离姚茫近―点。他很快从春天的各种气味里闻到了来自姚茫身体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心慌起来,并在暗中生出邪念。

  这气味只有城里的女孩才会有。日后,当他与姚茫有了故事,他在有所省略地向我们讲他们的故事时,他会毫无邪恶色彩地停顿住,对我说:“林冰,日后你得好好想个办法找个城里的女孩,城里的女孩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记人忘不了的味道。”

  姚茫似乎感觉到傅绍全走近了,反而站在路边不动了,做出让傅绍全走在前头的样子。

  傅绍全只走到与姚茫并排,不走了,“钥匙是被你弄丢的?”

  姚茫只好又走在前头,“不是的。”

  “是你母亲弄丢的?”

  姚茫无声。

  傅绍全突然想起来了,姚茫现在并无母亲。他听人说过这个下放户的故事:姚含清从苏州城下放到这里之前不久,他的妻子与他离婚了,他只带来了这惟―的女儿。傅绍全觉得自己问得不太合适,立即改问道:“那是你父亲弄丢的?”

  姚茫依然无声。

  傅绍全又后悔起来。他已猜想到,这钥匙是姚含清去镇上喝酒喝醉了,不知丢在何处了。姚含清总喝酒,总醉倒在油麻地镇的街上。

  两人后来一句话也没有,直到走到那幢茅屋跟前。

  傅绍全看见了那把挂在门上的大黑锁,就用左手托起来看了看,又放下它,弯腰在一块石头上锤―根细铁条,直到把这根细铁条锤扁了。他又用左手托起了那把黑锁,右手用那根砸扁了的铁条试探着往锁眼里捅着,就听见“咯嗒”一声,锁打开了。傅绍全看了一眼姚茫,见她笑得像个孩子。

  “―捅就开了。”姚茫说。

  傅绍全把锁放在手中玩弄着,很放肆地看着姚茫的眼睛,并很放肆地说:“―捅就开了。”

  这是乡下姑娘才听得懂的话,姚茫不会懂的,她只是天真地说:“你真有本领!”

  傅绍全先是笑了笑,突然觉得姚真傻,不禁大笑起来。

  姚茫咬着嘴唇,脸红红地望傅绍全,不知他为什么这样笑。

  “家里还有钥匙吗?”

  “没有了。三把钥匙都丢了。”

  “这是把好锁,我给你配几把钥匙吧。”傅绍全没有急着回去,却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了,望着门前的麦地,说:“这麦子长的真好。”

  姚茫进屋给傅绍全倒了一杯茶。

  傅绍全在姚茫向他递上茶杯来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双白净得无―星瑕疵的手。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那双手就在他的印象中一闪一闪的。他说了许多无关紧要、意义不大的话,如:“天真暖和。”“西边有条小河。”“你们家一共三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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