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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匠师傅(2)



  当时禁赌也抓得很紧,玩“猴子”太张扬,不很适宜。于是,就玩扑克。玩的方法里头,有一种最厉害,名字就让人恐惧:火烧洋油站。四个人围一桌,每人只摸两张牌,然后摊出来比点数。输赢乃瞬间之事。玩起来,就见桌上钱来钱去,人的面孔就如川剧里耍面具,―会儿一变。那人性,那欲望,就不住地翻转出来给人看。还有那一桌子上的手,看了让人直冒虚汗。

  傅绍全只玩“火烧洋油站”。

  傅绍全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他做铜匠活儿挣得的钱,―分也不给梅子。梅子也不向他要。他就勉勉强强地赌着。后来越赌心越黑,输出的款项―日一日地大起来,做活儿挣的钱,还不够对付―局的。他就削价处理那些浇铸得很漂亮的铜铲铜勺,把凡能卖出去的货物都很便宜地卖了出去,一时间生意很兴隆。

  这些钱也很快就输掉了。他开始向人家借钱。借时,总是编个谎话,说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急着用钱,并再三保证几日之后便可还钱。这钱是还不了的。于是到他家门上要账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傅绍全自然不能待在家中,去别处躲了,人家就跟梅子要。

  梅子有时也会拿出钱对付几个人,“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借钱给他了。他不学好。”但梅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对付所有的人,就说:“你们跟傅绍全要去!”傅绍全就在谎言、赌博与躲避中一日―日地混着。

  梅子就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很体面,还用了点花露水,总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秦启昌常拿出―些钱来给梅子。梅子说:“别管他。把这家输光了,我才高兴。”

  梅子看上去很甜,并不像一个坏女人。只有到她轻盈地走路,把腰肢扭动起来时,才会勾起人的什么心思来。

  秦启昌并不胡来,绝不普遍开花,此时只把好事留给梅子―人。

  梅子有时也去秦启昌那儿。我去秦启昌那儿取鸽哨,就见进一回。梅子头发有点儿乱,脸红红的,嘴唇很湿润。

  梅子像是将这世界上的―切都得到了,很满足,很安静,目光里无一丝邪恶与欲望。这一形象愈鲜明,傅绍全就愈不能忍受,索性赌它个终日不归。于是阁楼上便常有秦启昌。我每次去傅绍全家,抬头去望那阁楼时,总在心里认定,那上面又在故事里头――那阁楼注定了要有故事。

  傅绍全不想看见秦启昌。他不想见到故事的细节。他见到秦启昌,一面会在心中燃起伊恨的火焰,一面又会跌入自惭形秽的心情里。秦启昌太高大雄壮了,目光太炯炯有神、雄性十足了。

  而他呢?那么瘦,像只缺少草汁的螳螂,年纪不大,背却有点驼了,并且不可拒绝地接受了父亲的乌嘴唇和短细无神的双眼。傅绍全不愿去进行这种残酷的对比。再说,即便是傅绍全想捕捉故事的细节,秦启昌也有办法来回避他,因为秦启昌就是禁赌的总指挥。秦启昌随时掌握着傅绍全的行踪,并深谙赌徒入境之后不知归返的痴迷。他能像归家―样,放心地去那阁楼上与梅子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纺织那重复的却又永觉新鲜的故事。

  傅绍全几乎向油麻地镇的所有人都借了钱,甚至用花言巧语,把―些小孩用来买糖块或买文具的钱,都骗到手上,汇作赌注。油麻地镇的人家,几乎户户是傅绍全的债主。但他还是不肯停手。这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西北风刮得很紧,我们几个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正睡觉,忽听有人敲我们宿舍的门,先是马水清问了一声:“谁?”外面有人答:“我。”我一听是傅绍全的声音,就问:“傅绍全吧?”外面就答:“是我,傅绍全。”我就爬下床去给他开了门,一阵冷气便扑进门里。我拉亮电灯,灯光里站着的傅绍全很可笑:上身只穿一件背心,下身只着一件裤衩,耸着瘦削的肩,索索发抖,看上去像条挂在高处枯藤上风干了的丝瓜。我们没有问他的衣服哪儿去了,知道肯定是他赌输了掏不出钱来,被人押去了衣服。他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呵着热气,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想说什么。我说:“快钻进我的被窝吧!”

  他摇摇头:“能借我一些钱吗?不是去赌,是去把衣服赎回来。”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角多钱来。他不嫌少,伸出发乌的长手要了。马水清坐起身来,从压在被上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两元钱来。傅绍全眼睛一亮,走过去接住,“我会还的,过两天就还!”我和马水清心里都清楚,这钱是永远也还不回来了。我给了他―条裤子,他不拒绝,穿上了,但短―截。马水清给他―件上衣,他也不拒绝,穿上了。然后,他就转身走进黑暗里,走进雪地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他抖抖索索地在寒冷的夜空里哼唱的声音。

  春节即将来临时,油麻地镇地方政府的抓赌变得频繁起来,也更加严厉起来。只要抓住了,就会受到惩罚。一般是罚赌徒们劳动。因为众人都知道的原因,傅绍全所在的赌场,一般都较为安全。但春节这―天,傅绍全也被人捉住了。他和几个同伙被人押到镇子中间的大桥头上,被责令担土,将桥头垫宽。大年初一,人来人往,路过大桥时,总要停下来看他们几个担土。有默不作声的,有说几句俏皮话的。镇外的人见了傅绍全,就小声说:“咦,这不是小铜匠吗?”有人会跟着说―句:“赌钱,不学好。”傅绍全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但那些目光已使他不能抬起头来。他摇摇晃晃地担着土,将头勾在胸前,绝不去迎接任何一双目光。

  担到傍晚,他们也没有得到休工的允许。其中―个叫戚永泰的赌徒,就歇坐在了桥头上,骂道:“狗日的秦秃子,罚我们劳役!”而别人还坚持着干,只想做出个好表现,早点结束这一惩罚。戚永泰着走过来的傅绍全说:“你与秦秃子说一说,放了我们吧!”傅绍全没理他,倒了土,转身又去担。等担了一担土再次走回来时,戚永泰―把抓住傅绍全的筐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去对秦秃子说―说,放了我们。”傅绍全问:“你长嘴了吗?”戚永泰说:“我们说,等于放屁。”傅绍全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却把绳子抓得更牢了,“去对秦秃子说―说!”傅绍全问:“为什么要我去说?”戚永泰―笑,“谁不知道你跟他好?嘻嘻,你跟他还不好?嘻嘻……”傅绍全突然抽下扁担,朝戚永泰劈下来,戚永泰往旁边一滚,躲过了扁担,爬起来就逃。傅绍全举着扁担就追。戚永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救命呀――!傅绍全要打煞我啦!――”人很多,听这一声喊,就都过来看热闹。傅绍全终于追上了戚永泰,扁担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他叫唤了一声,顺手也操起―根扁担,朝傅绍全劈过来。傅绍全就用扁担去招架。僵持了―会儿,傅绍全就顶不住了,身体慢慢弯曲下来。戚永泰说:“你他妈的,把你家那阁楼都让出来了,还不让人说!”这时,人群里忽然走出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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