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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旧相框

  老屋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旧相框,大的长近两米宽约三十厘米,小的长宽都只三十厘米。它们都是前方玻璃加后方木板的合成结构,但并不属于一个系列,大相框四周的木头是素净的,而小相框四周的木头上绘有缠藤似的图案,我并不清楚它们是在哪一年又是从何处被带回来的,幼时,我对于相框的记忆不是很多,自我有印象以来,它们就已经挂在老屋中堂的墙壁上,而且里面已经放了不少老相片。我对它们的浅淡印象,是在不知道哪一年春节过后姑姑们回娘家带了新拍的相片,祖父将相框从墙壁上取下,再将那些新相片添进两个相框里。一年又一年,增增减减,哪张相片放在哪个位置,祖父总有自己的判断。每一次添相片,他总需要把相框从墙壁上取下翻转到背面,将原来固定相框后方木板的钉子拔出来,待相片逐一排列放好之后,再把木板压上去、钉上钉子固定好,才能挂回墙上。

  自祖父去世以后,没人再动过这两个相框,是而当我把相框从墙壁上拆下来并且搬到室外放下后,满手都是灰尘。头顶和后背被中午的太阳光晒得很暖和,我擦干净手,拿起钳子,蹲在相框前一颗又一颗地开始拔相框四周的钉子。

  十来颗长钉子,无一不裹满锈迹,其中四颗在拔的过程中无奈断了一半在木头里。或许它们不想被拔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把这些钉子拔掉,不把这旧相框拆开把相片取出来擦干净放到新的相册里保存,过不了几年这些相片都会被每年春天的潮湿空气一点一点侵蚀最终不见本来面目。毕竟,里面的一些老相片已经褪色严重,本来能看清楚的人脸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斑驳白点,显得异常模糊。

  祖父在木板和相片之间铺有四五层纯色的纸,充当相片的背景纸,也带有一定程度的防护作用,当我将木板拿开之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纸张如今都呈泛黄显旧的惨淡颜色,每一层纸都印上了相片的轮廓痕迹。

  揭开最后一层纸,白色的带有少许灰尘的相片背面出现在视线里,我后知后觉地晓得,有些小故事与小秘密,被藏在了相片的背面,如果我没有将旧相框拆开,或许我永远不会知道,原来五岁的我用圆珠笔在自己与妹妹的合照后面曾笨拙地写下了我们当时的年纪。——那是我的字迹,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但我还能认出那是我五岁时的字迹。

  五岁的时候,我识得的字并不多,仅能写出自己与父母的名字,以及一些笔画简单的汉字,“五岁、三个月”这是当时的我能写出的少有几个汉字的其中几个,如今看来觉得笔触生涩,却是五岁的我极认真地写上去的。当时没想过再一次见到它会是在二十年之后,之后许多年里甚至已经忘了这回事,寥寥五个字,却跨越了七千多个日夜,倏地将我拉进相片所在的世界。斑驳的老墙壁,烫人的长条青石板,炎热的夏天,穿着花裙子的我,尚且只有五岁的我怀抱着仅三个月大的妹妹坐得端正,胆怯又乖巧地对着给我们拍照的大人微笑。

  写有字的相片不只一张,另一张写有字的相片后写着我从未听过的名字,那张相片上的人我也从未见过——那是我二姑姑的中学同学,她将自己的证件照当做毕业礼物送给了姑姑,她写下的几字赠言,三十多年之后仍旧字迹清晰。我不确定姑姑还记不记得这回事,也不知道姑姑还记不记得那位同学,令我深受触动的是,姑姑的那位同学一定不知道她中学毕业时赠出的小小证件照被姑姑的父亲、我的祖父所保存,并被放在家庭大相框里,一放就是三十几年。

  成长到如今年岁,我给很多朋友手写过留言、书信或是明信片,我送过一些人书籍、玩偶或是小摆件,我珍藏着有记忆以来每一件朋友同学送的礼物,但我并不确定自己送出的心意是否还在那些人的身边。它们是否被有意抛弃?是否被无意转赠亦或遗失?是否也有那么一两件小物品,能幸运地被人妥善保存,留待很多年以后,有心人翻出它们,又是另一番感慨。

  旧相框里的相片不算多,大大小小的相片紧挨在一起放满也才六十张左右,其中一半的相片都是黑白色调的,那年头还没有普及彩色照相机。有一张老相片上的几个人甚至都还穿着民国时期的衣服,梳着旧时代的发型。我拿着不认识的相片问祖母,祖母盯着相片思索着回答我:还穿着老样式衣服的这家人是你祖父的亲戚,中间端坐的那位最年长的人是他的亲姑婆,你祖父十三岁的时候逃难离开他的家乡,那边的亲戚大多都失散了,多年后联系上这位姑婆,你祖父那一年去探亲时,两个人还一起痛哭感叹过。

  我又将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相片递到祖母面前,祖母指着最中间的人告诉我:坐在大桥上的这个年轻人是你祖父的亲三叔,他年纪轻轻就参了军,年纪轻轻就没了命,他没有子孙,坟墓也无处寻。

  这张相片里有四个人,都穿着军装,正直青春年华,祖母指下的人坐在不知具体位置的拱桥中央的栏杆上,曲着右腿,正侧过脸静静看着自己的右后方向。

  他甚至没有留下正脸,可我的祖父依旧保存着这张相片并将其放在大相框的右上角,他还把那位六叔的故事说与祖母听,祖母记得分明,如今又告知我听。我好奇那位“侧脸青年”的故事,好奇相片的具体年份和背景,好奇拍摄相片的人是谁,也好奇是谁将相片送到我祖父手里,更好奇这世上是否还有人保存着这同一张相片,可更多的,祖母也不清楚。

  不知为何,两个相框里都没有祖父的父亲与祖母父亲的相片,两人母亲的倒各有一张,那两位太太都不曾在我脑海中留下印象,但据说其中一位曾抱过我一回,只是那时候我刚出生不久,而那之后不久老人便去世了。

  这两个旧相框里包含的年代不一,从解放时期到如今,跨越了大半个世纪,不少相片里的人我都不认识,老老少少,一些不在人世,一些没了音讯,一些失了联系。

  姑姑们的少年时期、结婚初期乃至怀抱婴孩的相片都在大相框里,若不是看到那些相片,我不会想到,如今那些话不多、一脸大人模样的表哥表姐们幼时是那般模样、那般形象。

  里面也有我的父亲以及我的伯伯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的相片,更有我和堂哥、堂姐、妹妹的婴儿时期和少年时期的相片。很难想象祖父每次将相框拆开增添新相片时都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长这么大也只凑巧见过一次,他笑着,一脸喜气,将固定相框木板的钉子拔掉的动作十分熟练轻松,完全不像我如今的这番生疏、艰难模样。

  一切拆卸妥当后,我将两个旧相框里的相片一张张擦干净装进我的相册本,再一张张仔细看过并且拍下照存进电子相册,我在祖父的长辈们的相片背后写下与他们有关的关键词,我想,能让祖父封在相框里挂墙上这么多年的都是他认为应该被记得的人,他走以后,我也不应忘记。

  上一个拆开这两个相框的人,上一个触碰这些钉子的人,上一个一张张擦干净这些相片的人,是我的祖父。如今,是我。

  有时候,我觉得时光很可怕,它将祖父带离我,有时候,我又会觉得时光似乎也有怜人之心,就像此时此刻,它通过相片让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仿佛祖父还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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