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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亮(7)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水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

  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快感袭住了全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

  ―个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着―根好几米长的木头,从大河边上过来了。他被那木头压弯了腰,但走得很快,几次差点滑倒。他把木头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里。那芦苇长得极高大茂密,一根木头扔进去,居然不露一丝痕迹。那人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疯狂地往大河边上跑。估计他要过―会儿才能再次到芦苇丛这里,我们一见他远去了,就都去芦苇丛里看。那里已经藏了五六根―般长短、质量上等的木头了。我们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当那人又扛了―根木头走过来时,我们突然从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将他截住了,并高喊:“放下木头!”

  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

  “放下木头,贼!”

  那人的身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

  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水里,“林冰,是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天欲晚未晚,我们在朦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脸――赵一亮!

  他咬着嘴唇,浑身抖个不止,喉咙里哽咽着。

  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水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水里。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

  第六节

  第二天,依然下雨。借着这雨幕的掩护,附近的农民和过路的船只,哄抢了―个散了的木排。雨幕里,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头,有的被扛到了麦地里,有的被扛到了某个人家屋后的树林里,有的被缚在船旁随船远去了……没有多长时间,―个木排就从大河上彻底消失了。

  哄抢木排,情节严重,县公安局呼啦啦几乎连窝端到了油麻地镇。木头很快被收缴回大部分。但众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的举动为“哄抢木排”:“那木头在河上到处漂着,有的都漂到了我家水码头上了,我捞上来,怎么能叫哄抢?”“我看到那木头漂到芦苇丛里就顺便将它扛回了家中。”……总而言之,他们没有抢木排,而是捞木头。他们中间还有人说:“不是我捞上来这几根,它们早顺流淌走了,你们大概连这几根还找不着呢!”那样子,仿佛要让公安局的头头出面,专门向他致谢才是。

  事件重大,却没有任何理由处罚那些人,更无理由抓人。公安局的人挺恼火。到现场去检查的人报告,那捆木排的铁条,是用钳子掐断的,大概是在众人哄抢的头天黄昏至晚间所为,经过一夜的风浪,那木排就被冲散了。既然如此,公安局就把关在镇委会大院的几十个捞木头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通,然后将他们都放了,开始追查那个解木排的人。他们拿了小本子,四处查访,或把人叫到镇委会去盘问,不久,就从一个渔民那里获得一条线索:那天傍晚,有四个小伙子从停靠木排的那个方向过来,打了两把雨伞,一把为黑布伞,一把为红油纸伞,两人合用一把,看样子,像是学生。于是,就有五六个公安局的人来到了油麻地中学。排来排去的,就排到了我们四人头上。其实也不难排,因为油麻地中学就马水清有一把红油纸伞。公安局照例采取那个行之有效的老办法:突然单个盘查。

  我被叫到了校长室。公安局的人问“四月四日下午五点钟左右,你去哪儿了?”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不隐瞒那天去了大河边,但要咬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装着回忆的样子说:“好像去大河边了。”“就你一个人。”“不,还有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干什么?”“想吃鱼,去买鱼。”“你看见大河里有―个木排吗?”这―问,我心里就有点慌乱了,因为我们商量着“攻守同盟”时,并没有考虑到如何统一对待这―细节。公安局的人就用也们那种令人心里发虚的职业性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立即说:“看见木排了。”(事后,我们几个又碰到一起时,我才知道,谢百三在被盘问时,却一口咬定,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木排。)我被盘问了好几个小时,吃晚饭时,他们让人端来饭菜,让我就在校长室吃。吃完了,我不再是接受盘问,而是接受审问了。到了深夜,他们发火了:“如果是你们几个干的,我们想,你们反正也不是偷木头,是胡闹了玩的,说出来,批评教育也就过去了。如果你们看见了是别人干的,不说,这就叫包庇坏人。但不管是那一种情况,都得老实说出来,不说是万万不行的!”这天夜里,我没有能回宿舍。(事后,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也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审问,也都未能回宿舍)。第二天,公安局的人让王儒安来对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只能在校长室里继续待着。(事后,我才知道,公安局的人从审问我们几个的当天晚上,就已从我们的回答中找到了许多互相矛盾的地方,从而判断出我们几个―定隐瞒了什么诡秘)。

  我们四人有两天两夜未能见面。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们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头筒,被弃置一旁,再也无人问津。我们就又走到了―起。

  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从镇上传过来:赵一亮被逮捕了,现在被戴了手铐,关在镇委会武装部的屋子里。

  我就赶忙往镇上跑。

  武装部的窗前围满了人,正抢着往屋里看。我就拼命挤进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边。

  我挤到了窗口:昏暗的墙角上,赵―亮脑袋低垂,弯腰坐着,双手相合,搁在膝上,手铐在昏暗中发着幽冷的亮光。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条,将脑袋抵着,搁在两根铁条中间,眼泪便顺着鼻梁流淌下来。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轮船来了。

  油麻地镇的居民以及镇外听到消息的人,都拥到街上,等着看公安局的人把赵一亮押上水边的小轮船。

  许―龙在镇委会大门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赵―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我赔,我龙二爷赔,我龙二爷拆房子赔!”他嘴角上净是白沫,眼中泪光闪闪,“你们把他抓走,那两个老的也就活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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