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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亮(6)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边上。我两腿发软地看着,一时下不了屋脊了――赵―亮家的染坊已经快化为灰烬。此刻,与染坊相隔不远的赵―亮家的大屋,也被染着了火,正在燃烧!

  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已有五台水龙从周围的村落抬到了现场,但没有一台出水――河里结着冰,弄不到水。我听见了无数榔头敲击冰的声音。终于从水边传来欢呼声:“冰砸开啦!冰砸开啦!”

  许一龙赤膊站在赵一亮家的高高的院墙上,大声朝人群喊着:“―个一个都排到水边去,排五队,往上递水!”

  人就一个一个往冰边跑。不―会儿,就有五条长队,像五条长蛇―样,从水边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龙与大河连接起来。无数的盆、桶在人手里来回倒着,满的上来,空的下去,水都倒进了水龙的大林桶里。

  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这水龙,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个可靠的人家放着,绝不让瞎动。这水龙有一根粗长的杠杆,使用时,两侧各由四个大汉左―下右―下地揿动杠杆,带动两个活塞,将水压出来,喷出的水,又远又冲,并不亚于城里的消防水龙头。可惜,今天出水太迟了。等它们都开始喷水时,赵一亮家的房子已经全都烧着了。五条水柱,在火光里钻着,被火光映得通红。喷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

  许一龙依然站在院墙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胸膛和大声喊叫的大嘴,“往这里喷!往这里喷!”

  有人喊:“许―龙,你快下来!危险!”

  许―龙不听,硬是站在院墙上。火星从空中纷纷落下来,落到了他身上。

  秦启昌过来,朝他骂道:“狗日的许一龙,你找死呢?”一把将他从院墙上拽了下来。许―龙刚被拽开不久,就有一根燃烧着的木头飞了过来。

  赵―亮的父亲和母亲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扑,被五六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们朝大火伸着胳膊,手张开着,仿佛要从那火里抓一些什么东西出来。火光里,眼珠瞪得让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红。烧红了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处叫着:“赵一亮!赵一亮!”

  有人说,赵一亮在院墙下蹲着。我就撞开人群,赶紧找过去。赵一亮确实在院墙根下。但不是蹲着,而是瘫坐着。他的头发烧焦了,衣服也撕破了。他居然在怀里抱着他的那把从火中抢出的胡琴。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答应,看了我一眼,嘴角便颤抖起来。我要将他拉起来,他死活不肯。我叫来了马水清和谢百三,三人―起用力,硬将他拽了出去。

  火光渐渐减小。水龙仍在不屈不挠地喷射着。尽管大家心里明白,这已毫无意义,但还是不住地递水、喷水。救火,就是要把火彻底扑灭。地上到处流淌着水,很滑,不时地有人摔倒,把手中的盆子或桶甩了出去。

  天将拂晓时,火熄灭了。潮湿的灰烬里,冒着一缕缕的湿烟。

  所有的人都水淋淋的,一副极度疲倦的神态。

  镇上的人,在给那几台外村的水龙挂红布条。

  赵―亮的父母已经被人抬走了。

  我们几个将赵一亮劝到了我们的宿舍。

  这把火烧去了油麻地镇是富有的一户人家。

  第五节

  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

  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的父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

  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春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

  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来,干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手也变得十分粗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

  我读高三时的那年开春,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水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浓稠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日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寻求点刺激,就两人合用一把伞,缩着脖子跑进了雨地里,沿着宿舍后面的路,往大河边上去。

  我和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水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子去时,马水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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