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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艾斯特(4)



    就在这时,好像要处罚屋子里惟一没哭的绿眼睛公公一样,黑和他的手下开始朝房子进攻,用力撞击门窗。两个男人对准前门狂敲猛踹,乒乒乓乓的巨响像大炮一样传了整间屋子。

    “你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我的眼泪鼓励我说,“打开大门,告诉外头那群发疯的野狗,谢库瑞要出去了。”

    “换了是你,你会把一个孤苦无依、逃到你家寻求庇护的弱女子,更别说是你的儿媳妇,丢到马路上给那群野狗吗?”

    “是她自己要走的。”我说。我拿出一条紫手帕擤鼻涕,哭太久鼻子塞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可以自己打开门离开。”他说。

    我在谢库瑞与孩子们身旁坐下。一声接着一声吓人的撞门巨响,反而给他们以借口流下更多的眼泪。孩子们愈哭愈大声,使谢瑞哭得更加悲切,我也一样。尽管外头的恐吓叫嚣愈来愈凶,尽管门上砰砰作响的撞击几乎要拆了房子,但我们两人都明白,哭泣是为了争取时间。

    “我美丽的谢库瑞,”我说,“你的公公给了你许可,而你的丈夫黑也接受了你所有的条件,正深情地等着你回去。你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事了。披上你的斗篷,戴好你的面纱,带着你的物品和你的孩子,打开大门,让我们安静地回你家。”

    听见我的话,孩子们哭得更凶了,谢瑞则睁开惊恐的大眼。

    “我怕哈桑。”她说,“他一定会用可怕的手段报复,他是个凶暴的人。别忘了,我可是自愿来这里的。”

    “这并不能结束你新的婚姻啊。”我说,“你被丢下来无依无靠,当然会找个地方寻求保护。你丈夫已经原谅你了,他也准备好要带你回去。至于哈桑,我们可以照这些年的老方法应付他。”我微微一笑。

    “可是,我不要去开门。”她说,“因为这么来,就表示我是自愿回到他身边。”

    “我最亲爱的谢库瑞,我也不能开门。”我说,“你和我同样明白,如果我打开门,就表示我干涉了你们的家务事,我会因此遭受严厉的报复。”

    的眼神告诉我她懂。“那么,大家都不要开门。”她说,“我们就等着他们把门撞破,然后强行把我们带走。”

    我马上明白,对于谢库瑞和她的孩子而言,这将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很害怕。“可是,那表示一定会流。”我说,“如果不找法官解决这件事,就会发生流血事件,而一场血仇可是多年都还不清啊。一个有尊严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被人破门而入,居住在屋子里的女人被人强行绑架,他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谢库瑞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的两个男孩,撕心裂肺地痛哭着。我忽然再次后悔地发现这位谢库瑞原来是如此虚伪狡猾。耳边一个声音叫我别管了,走吧,但是我也已经没办法靠近那快被他们撞烂的门了。事实上,无论他们究竟是否会撞破大门闯进屋内,我都很害怕,不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心里想,黑的手下由于他们信赖我,或许会担心自己做得太过火,因而随时可能住手,但这么一来,将使得她公公大胆起来。当他走到谢库瑞身旁时,我知道他在假哭;而更糟的是,他居然全身颤抖,显然不是装的。

    我跨步走向大门,用尽全力尖叫:“住手!够了!”

    外的行动和屋内的哭号瞬间中断。

    “孩子他,叫奥尔罕把门打开。”我灵机一动,用甜美的语气,好像对着男孩说话,“他想回家,谁也不会怪罪他。”

    我嘴里的话几乎还没有说完,奥尔罕已经从母亲松开的手臂间溜了出来,以一种在这里居多年的熟练姿态,拉开门闩,抬起木条,解开扣锁,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大门懒洋洋地滑开,外头的寒意涌入了室内。四周一片鸦雀无声,远处条懒狗的吠叫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库瑞亲吻了返回她怀里的奥尔罕,谢夫盖则说:“我要去告哈桑叔叔。”

    我看见谢库瑞站起身,收拾包袱拿起斗篷,准备离开。我实在松了一大口气,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坐回桌子旁,又喝了两勺扁豆汤。

    黑很明智,他没有朝屋子大门靠近。后来,当谢夫盖把自己锁进亡父的房间时,尽管我们拜托黑帮忙,他都没过来,也没让他的手下过来。最后谢库瑞同意让谢夫盖带走哈桑叔叔的红宝石柄匕首,这男孩才愿意跟随我们离开了房屋。

    “你们要小心哈桑和他的红宝剑”公公的话里带着真诚的担忧,而不是挫败和报复的口气。他亲吻两个孙子,吻了吻他们的脑袋。他也对谢库瑞耳语了几句。

    看见谢库瑞最后一次望向屋子的大门、墙壁和炉火,我再度想起在这间屋子里,她曾经与第一任丈夫度过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她是也分辨得出,同样一间屋子,如今只是两个悲惨寂寞男人的避难所,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跟在她身边,因为她着实已经伤透了我的心。

    我们一行人,两个无父的孩子和三个女人——一个仆人、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妇——紧紧拥在起,并不是因为夜晚又冷又黑,而是因为身处陌生而难以通行的街巷,以及心中对哈桑的恐惧。我们拥挤的队伍在黑等人的保护下,像一列运载宝物的驼马队,为了避开守卫、禁卫步兵、难缠的地痞流氓、小偷或哈桑,特意穿越偏僻荒凉的道路和街巷,专走人烟稀少的地方。偶尔,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能摸索前行,一路上蹭着互相碰碰撞撞。我们彼此紧拉着行走,满怀恐惧,总觉得各种活死人、邪灵和恶魔随时可能从地底窜出,把我们吞入黑夜。在我们手盲目摸索前行的同时,从墙壁和紧闭的百叶窗后面,传来人们在寒冷夜晚的咳嗽与鼾声,以及马厩里牲口低低的嘶叫声。

    就连艾斯特,这个走遍了伊斯坦布尔大街小巷、对所有最穷最乱的地区也毫不陌生的人——那是指除了移居者和各种牛鬼蛇神聚集的地区之外——此刻,当走上这些迂回蜿蜒、只通向无穷无尽黑暗的道路时,偶尔也觉得我们可能会消失在这路途上。不过,我仍然分辨得出某些街角我曾在白天提着布包耐心走过。比如说,我认得裁缝总管街两旁的墙、从努汝拉赫教长寓所隔的马厩里飘出的刺鼻肥料气味——很奇怪总让我联想到肉桂——魔术师街旁的火灾废墟、猎鹰人通道,以及广场上的盲人教士喷泉。这么一来,我知道我们根本不是朝谢库瑞亡父的家走去,而前往另一个神秘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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