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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属于这个世界(5)



  甄秀庭只送来了三分之一的照片,说:“先洗出几张来看看。”

  实事求是地说,甄秀庭的照相水平是油麻地镇照相馆的照相师所不能相比的。他已很知道选景、剪裁、用光了,并且能够避开人形象上的短处。他给艾雯照的都是正面的,平面地反映在照片上时,下巴与额的凸出就比实际看到的削弱了许多,面也也就好看了许多。艾雯从前大概对自己的形象―直不太自信,因此,几乎没有照过相。她看了这几张照片,满心欢喜,甄秀庭走后,她将它们放到了玻璃板下,仿佛很愿意看到自己似的。过了两天,甄秀庭又送来了第二批照片。艾雯又是满心欢喜。甄秀庭是下午两点钟来的。艾雯正好没有课,他就在艾雯的屋里一直待到傍晚,方才回镇委会大院。只隔了一天,甄秀庭又将五帧放大了的照片给艾雯送来了。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帧,还配上了当时流行的用电影拷贝制成的相框。甄秀庭是晚饭后来的,在艾雯的宿舍里一直待到白麻子调皮响了熄灯钟才离去。

  甄秀庭来艾雯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几次去艾雯那儿看书,都碰到了他。我不知道是坐下来看书好呢还是走好。艾雯见了我,倒还是像往常―样,“你坐下来看吧!”我坐下来之后就很不自在,希望甄秀庭能快点走。可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迟迟不走,找出各种话头来与艾雯说话。艾雯既没有表示出厌烦,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就听甄秀庭在那儿不住地说话。当我感觉到甄秀庭对我的到来似乎有点不悦之后,就不再去艾雯那儿了。我又把自己的全部时间交给了马水清,与他一起打篮球,与他一起吃猪头肉,与他一起胡闹。

  马水清问:“你怎么不去找她了?”

  “找谁?”

  “她。”

  “她是谁?”我偏要逼他说出个“艾雯”或“艾老师”来。

  马水清照照小镜子,就是不说。

  我反而沉不住气了,“她是我们的老师!”

  “老师又怎么啦?”

  我抓起一根棍子朝他走过去,他便跑了。

  “马水清!”我就追过去,一直追到宿舍后边的大河边。当我终于追上了他时,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就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他叫唤了―声,坐在了河边上。

  “谁再瞎说,谁就不是个东西!”我说。

  可马水清是个十足的赖皮脸。他见我也坐下来后,却站了起来,“你被人有挤出来啦!”说完,撒腿就跑。

  我没有去追他,呆呆地在大河边上坐了很久。往回返时,我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艾雯宿舍前荷塘的那一边。我在心里说:“我很久不从这儿走了。”眼睛与耳朵却关心着艾雯的屋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甄秀庭的声音。

  “我再也不来看书了!”我心里说着,很快离开了荷塘,走到了大路上。陶卉与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走过来,见了我,很诡秘地笑了笑,我低着头,赶紧走得远远的。

  大约过了―个多星期,艾雯对我说:“你为什么又不来我这儿看书了?”

  “你屋里常有客人。”

  她停了停说:“今天下午下了课,你还是来看书吧。”

  “……”

  “来吧!”

  下午下了课,我便去了她那儿。

  她显得非常高兴。过了―会儿,她说:“从现在开始―直到晚饭前,你必须坐在那里看书。”

  没有多久,甄秀庭来了。

  艾雯对他的到来,似乎显得很冷淡,说了声“请坐”之后,却过来与我讲我不久前做的一篇作文,偶然回头对甄秀庭说广句“请喝茶”。

  甄秀庭坐了―会儿,说:“我有事,得走了。”

  艾雯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声:“再见。”

  甄秀庭―走,艾雯又坐回到她的桌前,很安静地去批改作业了,没有再给我讲作文。

  这天,我正在教室里与谢百三说话,姚三船走进来说:“林冰,艾老师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她说,她批改三个班的作文,有点批改不过来了,让你去帮她先看一部分。”

  我就去了她的屋子,―进门就看见甄秀庭坐在那儿。

  “你来得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你这周的作文做得很不好,你自已先看看吧。”

  我坐到桌前去,打开我的作文,只见那上面画了许多红圈,像一串又一串糖葫芦。翻到最后,就看见两个很秀气很工整的字:传阅。

  第四节

  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找来了,让我也作为―个民工,参加三十里外的―个水利工程。这是全县的―个水利工程,抽调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在一片盐碱地上挖出一条大河来,工期限在春节前夕完成,谁也不得中途请假,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头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无奈实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床。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点酒,听着远远近近的鞭咆声,父亲说:“每人又添了一岁。”等鞭炮声变得稀落起来,外面路上也绝无人声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寂寞。我坐到了门口,想看一看远处的世界,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抬头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颗星星。我又看了看我们家的茅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家这一幢茅屋,就别无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马水清,还想起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赵―亮……甚至想起了乔桉。当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蚂家过年了吗?不会独自一人在学校吧?

  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饭,趁拜年的邻居们还未到,就早早地往学校去了。

  学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个人影走动,只有无数赤条条的树木静静地立着。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无言躺在天空下。“她不会在学校待着的。”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身往后面去了。当我一走过办公室的西墙时,竟远远地看见了艾雯的门洞开着。我站在那儿久望―阵之后,扯了扯衣角,大步走过去。离她的屋子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艾雯的笑声。这笑声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们这些离学校近的同学来向她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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