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收割机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也献给所有与死神搏斗着的人们。

　　十年前，父亲六十一岁的时候，死神光顾过他。

　　三天三夜，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深陷，颧骨高耸，眼珠暴突，一动不动已经象个死人，医生说，父亲得的是肺癌，两片肺叶已象掉到地上的烂桃，好不了啦，赶紧准备后事吧！但奇怪的是心口却一直微微有些跳动，十分顽强。三天后，父亲那青筋暴突的手突然开始抽动，嘴唇嗡动起来，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我小心凑过耳朵去，好半天才弄明白：“收—割机，收—割机。”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不会就这么死了，一昧不眠，他那造收割机的意念护住了他的真元，收割机没造成功，他还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

　　父亲年轻的时候，曾到湘潭一家国营机械厂工作，在那里，他对机械制造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由于机械厂裁减人员，他带着年轻的妻子，回到位于太阳山下的老家。在老家，每到双抢季节，他看到人们手工割稻劳动强度实在太大，便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制造出一种适合南方水田特点的小型收割机来。

　　开始他跑到乡农机站鼓捣了一阵子，但后来随着我们兄弟四个一天天长大，四个牛样的肚子老也填不饱，生活的窘迫使他不得不收起造收割机的念头来，直到最近最小的弟弟也走出了那个小乡村，他就时常念叨，他要开始造收割机了。

　　从医院出来，回到老家，父亲交待我赶紧给他准备机械制图的工具和纸张，以及一些机械制造方面的理论书藉，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设计他的收割机了，哪里敢怠慢？父亲能动后，就趴到他那张陈旧得发黑的书桌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父亲设计的图纸一张又一张，丢得满屋都是，但他总觉得有问题，有时冥思苦想，有时又抱着机械制造理论书藉死看，他的思维已游离于生活之外。有一次回家，我看到他两条腿肿了，小腿比大腿还粗，膝关节处无法弯曲，他便在书桌的下面放了把矮凳，把腿撂在凳上，全然不顾地制作他的设计图。

　　父亲除了设计他的收割机外，对自已的病也了如指掌，俗话说久病成医，这话一点不假，父亲回家后，开始还让我们到处收罗药品，不管是正方还是偏方，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一概接收，但后来却又不准我们搞药了，我看到他有时背了把锄头，到屋后的山上去采草药，什么矮地茶啦，金银花啦，繁多的品种我记不下那许多，他用这些草药或煮或煎当茶喝，想不到还真管用，原先他的腿一年要肿三四次，后来渐渐少了，近五年多来再没听说他的腿肿过。

　　第二年，他开始用木料试制收割机，虽然不能使用，还真是有模有样。第三年，他从我们这里要了一些钱作为经费，做起样机来。样机做好后，下到田里，还真蹦哒了几天，可惜终因技术不过关，样机最后瘫在了我家的禾场里。

　　父亲很少说话了，有时我回到老家，注意他在屋内活动，总是轻轻地悄无声息，恰象一个幽灵，但看到他白发白髯白眉，又觉得他象一个仙者，他一旦开口说话，声音很大，那充沛的中气不禁使我暗暗吃惊，他脸上只有一层皮附着在他脸部骨头之上，没有一点肉感，一双包着眸子的眼皮经常闭合，但一旦打开，我会强烈地感觉到那对眸子精光闪闪，当我看到他蹲在瘫了的样机前，里面的骨头把他的衣服高高撑起，我就会觉得他那衣服里面，已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不过是一副骨头人架子。

　　我终于明白，父亲的生命已经不局限于他那身皮了，他活在他的精神里，他活在他的意念里，他哪里是在造收割机？他是再造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