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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左手

  在我生命的长河里,总有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无法抹去。比如,父亲的左手。

  打我懵懂记事起,父亲的左手,就是我最深的心病,也曾是儿时伙伴最多的笑料,甚至还是老师的口头禅。与玩伴嬉戏,他们常调侃我:惹不起你,你老汉是“一把手”。每次考试成绩不如意,老师也会说:你是“一把手”的儿,读啥子书嘛!叫你老汉把你养起算了哟!老师课堂上的这句话,总会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此时,我只有将头深深地埋在课桌下。

  每当听到这些冷嘲热讽时,我都会羞愧难当,甚至对父亲产生了怨恨和叛逆。每次放学回家,我的目光总是有意回避,回避父亲那只空荡荡的衣袖——因为它深深地刺痛了我幼小的心灵。我一直不敢去问父亲怎么只有一只手,时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老屋前的石磴上,苦苦地想:爸爸,您的右手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我七岁那年,母亲被一场意外夺走了生命。我扑在母亲的怀里,紧紧地拉着母亲冰凉的手,号啕大哭:妈妈,您就这么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这时,父亲用他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别哭!妈妈走了,不是还有我吗?”记得那年大哥十七岁,刚参加工作,二哥十二岁,我七岁,小弟四岁。

  从此,父亲就用他唯一的一只左手,拉扯着我们慢慢长大。

  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都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十天半月不回家,因为他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他热爱的事业上了。父亲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不苟言笑,在家从来不谈工作。当然,就更谈不上做家务事了。家里事无巨细,全都由母亲一个人操持。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岁月,母亲一个人坚强地扛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母亲解放前是我们家的童养媳)。由于家里孩子多,母亲怕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毅然放弃了父亲单位给她安排的工作,就近落户在与父亲单位紧邻的农村。当然,我们家也按人口分到了土地。那时,土地还没有包产到户,我家只有几分自留地。母亲起早贪黑,为我们的生计奔波忙碌着。插秧挞谷,种菜涮洗,母亲是村里的一把好手。我们在母亲的呵护下,快乐地享受着无忧的童年时光。

  可是,母亲走了,一下子打乱了这种安稳的生活,家庭的重担全都落在了只有一只左手的父亲身上。很多邻居见我们家里情况艰难,便主动给父亲说:老李,你孩子都还这么小,你还是应该找一个伴,不为别的,也应该为孩子们想想吧。每当别人提及此事,父亲总是委婉地拒绝了。后来提的人多了,父亲便会非常生气地说:我还不相信,我把几个娃儿带不大!哪个再提这个事,莫怪我不给面子。

  就这样,父亲开始了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一只左手的父亲,独自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困难可想而知。但是,父亲硬是用他坚韧的性格,学会了种地、洗衣、煮饭等过去从没干过的农活和家务活。

  每当夜深人静,父亲便坐在微弱的灯光下,用他那右手的齐腕断臂,摁住针尖,左手将线放进嘴里抿一口,颤抖抖地穿针引线,然后用他的左手麻利地打上一个结,开始为我们缝缝补补。他边缝边对我们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很多邻居向父亲投来敬佩的目光。他们私底下常说:老李这个人真不简单,只有一只手,还带着几个孩子,洗衣煮饭,下地种菜,缝补浆洗,样样在行。

  就这样,时间到了1980年。二哥高中毕业了。为了减轻家里负担,父亲提前离开了他热爱的监狱工作岗位,让二哥顶替他参加了工作。父亲放弃了单位为他在城里分的公房,而是回到乡下,用他的左手开荒种地,开始了他后半生的农民生活。每到周末,我和弟弟就会跟在父亲身后,去他开垦的地里除草施肥。

  父亲一直都想挖两口鱼塘。于是用他辛勤开垦的两块荒地,与邻居换了两块水田。他起早贪黑地忙碌,左手握住锄柄,右臂夹住锄把,在田间挥汗如雨。半年时间,他用一把锄头、一根扁担、一副箢箕,挖出了两口足有五百多个平方米的鱼塘。然后,养上了草鱼、花鲢、鲫鱼、鲤鱼。他的腋下和肩膀被生生地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疤。

  每当劳作累了,我们就坐在鱼塘边,看鱼儿欢快地嬉戏,喝着从家里带来的老荫茶,听父亲讲他曾经光辉的岁月。

  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右手是在一次剿匪战斗中,被土匪的手榴弹炸伤后感染截肢的。他给我们讲爷爷的故事,爷爷当农会主席时被国民党残忍杀害;讲他当儿童团长的经历,讲后来他躲壮丁独自前往通江从事地下工作的故事;讲他在地主家当长工、教私塾、做裁缝……每一次讲到这些,父亲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话语滔滔不绝。

  之后,我再也不讨厌父亲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了,开始主动帮父亲洗手,主动承担起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还将父亲失去右手的故事,向玩伴们添油加醋地炫耀。每讲一次,我便有一种骄傲和自豪。周末,我时常带上我的同学去父亲的鱼塘钓鱼。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要注意安全哟!别掉进鱼塘了。渐渐的,我的父亲也成了伙伴们崇拜的偶像。

  父亲为了锻炼我们,从小让我们学会独立,也想了很多办法。他从来不给我们零花钱,让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后先做完作业,然后去给鱼塘割青草,按每一斤青草二分钱给我们付“工钱”。我们也很乐意,因为一次割二三十斤,可以挣五六毛钱,一个星期下来,如果天气好,可以挣三元左右,这在当时是相当丰厚的奖励了。

  我从小就爱耍小聪明,也很贪玩。有时耍晚了,割不满一背篓草,就用竹竿撑在背篓里面,再放上两砣石头,表面装一些青草,背回去让父亲秤。父亲居然上当过几回。后来,父亲总觉得,撒在鱼塘的青草和他称的重量不对,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将我和弟弟狠狠揍了一顿。我记得,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他教育我们,做人一定要诚实,不能偷奸耍滑。

  后来,我高中毕业,选择了当兵。临走时,父亲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在部队,入不了党,就别给老子回来。在部队的日子里,我始终记住父亲的叮嘱,处处争当第一,也收获了很多荣誉。

  然而,我终究还是普通士兵。于是有的战友帮我出主意:你老汉的战友以前是某某军区的首长,叫你老汉写封信,一句话就可以去读军校了。于是我便写信给父亲,请他帮忙求一下情,好让我上军校转干。

  终于盼来了父亲的来信,我惊喜地拆开信纸,只见父亲用他的左手,写了满满的三页。开篇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痛骂:你才当兵几天,就想找关系、走后门,你丢老子的脸,有本事,自己考去……至今我依然记得父亲最后写的那一段话:儿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吃饭,靠地吃饭,靠老子吃饭的不是好汉!我知道,这句话引用了郑板桥的典故。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也读懂了父亲对我深深的关爱和期待!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也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

  父亲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他用他的一只左手,诠释了对党的忠诚;他用四十三年的单身,表达了对母亲的深爱;他用他的一只左手,为我们撑起一片蓝蓝的天空;他用他干净的灵魂,为我们塑造了一座精神的丰碑。

  前年,父亲安详地走了。每当我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左手,我都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因为父亲的左手,已然成了我人生道路上前行的航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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