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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我妈是乌云高娃,即我爸说的“高娃同志”。当他一旦将我妈称为“同志”时,已不无愠意。当他放喉大喊“高娃奶奶”之际,已将整齐的牙齿粒粒咬紧,环眼怒张了。我妈也有把我爸称为“爷爷”的时候,彼时我妈的委屈烦恼已经无以复加。因此,他们给对方戴上高得吓人的帽子,都并非出于礼让。

  我妈的娘家即老张家,属于康熙皇帝的女儿荣宪公主下嫁巴林王时,随行的七十二行工匠之一,据传是瓦匠。自清朝起,老张家世代居巴林右旗,大本营有两个——大板镇与古里古台镇。现在又出现一个问题,即我妈的族别。我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蒙古族,但并不否认祖先是随荣宪公主从关里来的。当我爸和我妈出现歧见时,他便将我妈称为“张家口的汉人”。

  我妈崇拜那些柔顺忠诚的先贤,如雷锋与焦裕禄。于是勤勉地工作,荣膺模范称号之非常若干。她离休那天,仍将机关厕所的脏纸扔掉,走廊扫一遍,因为她这辈子就这样过来的。她情愿为党当牛做马,仍觉不能报答党的恩情于万一。常有老乡赶着驴车,拿杏、煎饼、鸡蛋或切糕,在吾家楼群间逡巡,打听:“高娃家住哪儿?”

  我爸我妈本是草原上蓬头垢面的蒙古愚童,革命使他们意气风发并饱经磨难。革命使他们邂逅于一条船上,这条船注定不可以停泊,不可以上下,直至忘川了。前几年,我父母因为琐事吵架,我爸心中忽生创意,怒言:“高娃,我和你离婚!”我妈当时手执吾外甥阿斯汉的奶瓶子,正生着气。闻此言,大笑。一边笑一边拭泪,拭右眼复左眼又复右眼。我妈大笑不能止,靠在墙上,脊背沿墙下滑,最后蹲在了地上。

  我爸左手紧持公文包,里面全是重要的急需翻译的蒙古文学稿件,怒问:“你在干什么?”他愈生气,我妈愈笑。我妈越笑越令我爸迷惑而愈发气愤。我妈边笑边擦眼泪,边摆手示意我爸不要说了。她把奶瓶子放在地上,捂着肚子,喘着气,试图平静下来并站起来。这时,我爸已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切齿曰:“不行,我必须离婚。”

  我妈笑声顿起,愈发响亮。我爸错愕着,愤怒着,逼视我妈良久。无奈,掷公文包于床上,和楼下那帮退下来的县团级以上的(我爸比较介意这些)老头儿闲聊去了。中午,我爸回来吃饭。俩人沉默少顷,我妈又笑起来。我爸放下碗,怜悯地自语:“你这个人是不是疯了?”我妈顿时沉下脸:“我疯了,我看咱俩是有一个人疯了!”然后我妈说出我爸提出离婚之太可笑处种种:儿女都长大成家立业了,这个爹和这个妈在他们那儿都不可分离了,连孙子那辈都不认可了。你离婚无非上孩子家住去,或你住这儿我来给你做饭,你能离了吗?非上街道领离婚证明吗?你领来了吗?

  我爸困难地思索着,他方知他与我妈只是一棵树上相邻的两个枝杈,这棵树已深入土地,儿孙之类盘根错节,想分也分不开了。问题是:我爸这棵杈忽然不想挨着我妈这棵杈了。我妈这棵杈也并非情愿挨着我爸之杈,她知物理如此,便不作他思。我妈说:“等咱俩死一个人,婚,不离也离了。”我爸闻听此语,竟很震惊,从此不提此事了。我爸之离婚要求,并无第三者或财产的想法,只是对我妈的一种较新颖的谴责说法,如照会或抗议之类。在我妈看来,这过于荒谬因而也太幽默了。

  我爸的笑话还有其他。譬如他熟睡时,电话铃叫起来,我爸睁眼,慢慢坐起来,瞅着两米外的桌上的电话说:“喂!”电话还在响,我爸仍说:“喂。”此景为我妈进屋所见,又笑弯了腰。另有一次,我爸穿风衣,戴呢礼帽,夹公文包出去了。出书房踅入卫生间。出来后,摘礼帽,脱风衣,复躺在床上。我媳妇见此大笑,问:“爸,你上厕所还夹公文包干吗?”我爸大窘,顾左右而言他。我想,他每日想一些翻译的事,以至公事私事不分了。还有一次,他在家宴上大谈自己在辽沈战役的事迹,我们早已熟知,便埋头吃饭。忽然,小女鲍尔金娜惊喊:“爷爷!”我们抬头看时,他老人家以半截烟头蘸大酱若干,正往嘴里送。辽沈战役伟哉,令我爸不分大葱与烟头了。

  近年,我爸与同道办一家“昭乌达译书社”,承赤峰市委市府帮助,翻译出版蒙古族民间和古典作品多种。他们并不图钱,但已豁出了老命。问世著作如《蒙古族历代诗词选》《蒙古族情歌选》《蒙古族民间故事选》等。

  我妈不是翻译家,也没参加过辽沈战役。她离休后,看我姐的二儿子,做家务。近年说想做点买卖,即给别人的“买卖”站个柜台什么的。这工作并不好找,因为当今站柜台的多是美艳小女子。她想念我们时,便翻影集。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埋头打瞌睡。俟电视节目结束,她完全精神了,到厨房去干活。

  在沈阳明朗干净的天空之下,想到我爸我妈的日常琐事,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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