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卷一 非我 密码)(3)
时间:2022-05-26 作者:麦家 点击:次
张司令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之奇令人惊讶,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是令人称奇的。如果说难,他们都没有专业从事破译敌报工作,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另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有些异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故弄玄虚,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他们以为司令还会继续说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但是司令再说的话已是告别之言,他交代童副官和王处长关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后便乘车而去,令吴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破译了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张,顿时像剥掉了掩人耳目的皮,露出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专人”的到来,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去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电是假 窝藏共匪是真 门旮旯里拉屎 总有一日要天亮 当了可耻共匪 总有一天要被抓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共匪 吴汪李唐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都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美,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责的力作,别说“吴汪李唐四”,连“之外”的童副官,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三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最后没有朝西楼开来,而是往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此人穿的是便服,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他年不过四十,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身份:鬼子。他叫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是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半懂。他曾是鬼子驻沪总部司令官松井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总部特务处机关长,是松井老鬼子的一只黑手。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老K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也屁颠颠地出来迎接。三人进了楼里,还没有坐下,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合适。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接着说:“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共匪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伸手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共匪死了心,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匪了。我就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来铤而走险。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干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党!”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还没有进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而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色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