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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会(2)

  姑娘没能立即回答他。

  “等很久啦,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终于以很低的声音回答说。

  “唉!(他摘下帽子,派头地用手捋捋那几乎从眉边长起的紧紧鬈曲着的浓发,威严地瞧瞧周围,又小心地把帽子盖在自己的宝贵脑袋上。)我把这件事全给忘了。再说,天又下雨!(他又打了一下呵欠。)事情太多了:哪能件件都顾得上,老爷还要骂人呢。我们明天就要动身了……”

  “明天?”姑娘问,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明天……行了,行了,别难过啦,”他看到她浑身哆嗦起来,慢慢垂下头去,他气恼地急忙说,“阿库利娜,请别哭啦。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他皱起自己的扁鼻子。)要不,我马上就走……哭哭啼啼,多蠢哪!”

  “好吧,我不哭,我不哭。”阿库利娜赶紧说,一边尽力咽下眼泪。“这么说您明天就走?”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什么时候能和您再见面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

  “会见面的,会见面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后。老爷看来想在彼得堡谋份差使干干,”他慢不经心地带点鼻音说,“说不定还要到外国去。”

  “您会忘记我的,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阿库利娜悲伤地说。

  “不,怎么会呢?我不会忘记你,不过你要变得聪明些,别犯傻,听你爹的话……我不会忘记你的,不会的。”(他坦然地伸了一下腰,又打一下呵欠。)

  “别忘了我,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用哀求的声音继续说,“我真的非常爱您,真是一切都为了您……您刚刚说,要我听我爹的话,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可我怎能听我爹的话呢?……”

  “怎么呢?”他仰躺着,把两手垫在脑袋下,他仿佛是从胃里掏出这句话。

  “怎能听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是知道的……”

  她没有说下去。维克托玩弄着他的钢表链。

  “你,阿库利娜,不是个笨丫头,”他终于说起话来,“所以就别说胡话了。我希望你好,你懂我的意思吗?当然,你不笨,可以说,不完全像个乡下姑娘;你娘也不一向是个乡下的婆娘。不过,你毕竟没受过教育,所以人家对你说话,你就该听。”

  “多可怕呀,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

  “胡说什么呀,亲爱的,有什么可怕的!你这是什么?”他向她挪近一些,继续说,“是花?”

  “是花。”阿库利娜愁苦地回答。“这是我采的艾菊,”她稍显活跃地继续说,“牛犊挺爱吃的。这是能治瘰疬病的鬼针草。您瞧瞧,好奇怪的花呀;这么奇怪的花,我打小起一直没见过。这是毋忘侬,这是香堇菜……这是我为您采的,”她继续说,一边从黄艾菊下拿出一小束用细草扎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您要吗?”

  维克托懒洋洋地伸手拿过花,不经意地嗅了嗅,把它放在手指里转来转去,带着沉思的庄严表情向天仰望着。阿库利娜瞧着他……在她忧郁目光里洋溢着温柔的忠诚、敬仰的顺从和爱心。她有些怕他,不敢哭泣,又要和他告别,又要最后一次欣赏他。他像土耳其皇帝似的伸开手脚躺在那里,带着大度的耐心和体谅忍受她的爱慕。说真的,我很气愤地打量着他红红的脸蛋:在这张脸蛋上,透过那种伪装轻蔑的冷淡,显出一种自满和讨厌的自负。在这片刻间阿库利娜显得可爱极了:她的整个心灵信任而热烈地显露在他的眼前,追求他,向他表示亲热,而他……他把矢车菊扔在草地上,从大衣的一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镶着铜镜框的圆镜片,把它按在一只眼睛上;可是不管他怎样使劲皱起眉头,抬起脸皮甚至鼻子来托住它,镜片仍然掉了下来,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什么?”惊讶的阿库利娜终于问道。

  “单眼镜。”他神气地回答。

  “做什么用的?”

  “戴上它可以看得更清楚。”

  “给我看看。”

  维克托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把镜片递给了她。

  “小心,别打碎了。”

  “别担心,不会打碎的。(她怯生生地把镜片按到一只眼睛上。)我什么也看不见呀。”她天真地说。

  “你要把一只眼睛眯起来才是。”他以不满的指导者口气说。(她眯起了那只对着镜片的眼睛。)“不是这一只,不是这一只,笨蛋!眯另一只眼!”维克托喊道,不等她矫正自己的错误,便把单眼镜从她手里夺了回去。

  阿库利娜脸红了,微微地笑着,转过脸去。

  “看来我们用不了。”她说。

  “当然啰!”

  这位可怜的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走了,我将怎么过呀!”她突然说。

  维克托用衣襟擦了擦镜片,把它放回口袋里。

  “那是,那是,”他终于说话了,“你起初的确会感到难过的。(他体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轻轻地从肩上拉过他的手,羞涩地吻了吻它。)是啊,是啊,你的确是个好姑娘,”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继续说,“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你自己说说看!我和老爷是不可能留在这里的;现在冬天快到了,乡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简直糟透了。在彼得堡可就大不一样了!在那里简直美妙得很,像你这样的笨丫头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多漂亮的房子、街道,还有社交、教育——简直令人吃惊……(阿库利娜像小孩似的微张着嘴,贪婪地、专注地听着他讲。)不过,”他在地上翻滚着身子,补充说道,“我把这一切说给你听干什么呢?反正你对这些也搞不明白。”

  “为什么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我明白,我全明白。”

  “瞧你什么样!”

  阿库利娜低下了头。

  “早先您不是这样同我说话的,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说,没有抬起眼睛。

  “早先?……早先!瞧你!……早先!”他似乎恼怒地说。

  他俩都不吭声了。

  “我该走了。”维克托说,已经用胳膊肘支起身子……

  “再等一会儿吧。”阿库利娜用恳求的语气说。

  “等什么呢?……我反正同你告别过了。”

  “等一会儿吧。”阿库利娜重说了一遍。

  维克托又躺下来,一边吹起口哨。阿库利娜一直盯着他看。我看得出,她渐渐地激动起来:她的双唇颤动着,她的苍白的脸颊微微地泛红……

  “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起话来,“您好狠心哪……您好狠心哪,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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