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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4)

  彼得·彼得罗维奇痛哭起来。

  “您猜怎么着?”他在桌子上击了一拳,又继续说,一边紧蹙起眉头,然而眼泪仍是从他那火辣辣的两颊往下直淌,“这姑娘真的自首了,真的去自首了……”

  “先生,马匹准备好了!”驿站长走进屋里,庄严地喊了一声。

  我们两人都站了起来。

  “后来马特廖娜怎么样了?”我问。

  卡拉塔叶夫摆了摆手。

  我跟卡拉塔叶夫那次萍水相逢之后,又过了一年,我因事到了莫斯科。有一回我在午饭前来到猎人市场后面的一家咖啡馆——那是莫斯科独具一格的咖啡馆。台球房里烟雾腾腾,烟雾中闪现着一些红彤彤的脸庞、小胡子、蓬松的头发、旧式的匈牙利外衣和最新潮的斯拉夫外衣。一伙穿着朴素常礼服的瘦老头在那里阅读俄罗斯报纸。那些跑堂的端着托盘,轻轻地踩着绿色的地毯,敏捷地东跑西跑。商人们面露苦恼紧张的神色在饮茶。蓦地里从台球房里走出一个头发有点散乱、步履不大稳健的人。他的两手插在口袋里,茫然地瞧了瞧周围。

  “哎呀,哎呀,哎呀!彼得·彼得罗维奇!……别来无恙?”

  彼得·彼得罗维奇差点扑上来搂我的脖子,他微微晃着身子,拉着我走进一个小单间去。

  “就在这儿坐,”他说,热情地拉我到一张安乐椅上坐下,“这儿坐得舒服些。茶房,上啤酒!不,拿香槟!哎呀,说实话,真没料到,真没料到……来好久了?要待很久吗?真可谓是有缘分哪……”

  “是呀,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怎么不记得呢,”他急忙打断我的话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呀……”

  “那您在这儿现在干些什么呢,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您瞧,就这么活着。在这儿日子过得很好,这儿的人都很热情。我在这儿挺安心的。”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

  “在任职吗?”

  “没有,还没有任职,可我想会很快有事干的。任职有什么呢?……人——是最重要的。我在这儿结识了一些很好的人呢……”

  一名小厮用黑托盘端进来一瓶香槟酒。

  “瞧,这就是个好人……是不是,瓦夏,你是个好人?为你的健康干杯!”

  这小厮站了一会儿,礼貌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就出去了。

  “是的,这儿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罗维奇接下说,“有感情,有灵魂……要不要我给您介绍介绍?都是些很体面的朋友……他们认识您会很高兴的。我告诉您……博布罗夫死了,真不幸。”

  “哪一个博布罗夫?”

  “谢尔盖·博布罗夫。是个很好的人;他照顾过我这个没知识的乡下人。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您一直在莫斯科住?没有到乡下去?”

  “到乡下去……我的村子被卖掉了。”

  “被卖了?”

  “是拍卖的……可惜您没有买!”

  “那以后您靠什么过日子呢,彼得·彼得罗维奇?”

  “我不会饿死的,老天爷会保佑!钱没有,而朋友会有。钱算得了什么?是堆尘土而已!黄金也是尘土!”

  他眯起眼睛,把手伸进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两个十五戈比和一个十戈比钱币放在手心上给我看。

  “这是什么?这就是尘土!(钱币飞落在地上。)您还是告诉我吧,您读过波列扎耶夫的诗没有?”

  “读过。”

  “看过莫恰洛夫扮演哈姆莱特吗?”

  “没有,没有看过。”

  “没有看过,没有看过……(卡拉塔叶夫脸色发白了,眼珠不安地转来转去;他扭过脸去;嘴唇微微地痉挛着。)唉,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把生命结束了——睡去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说。

  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

  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

  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去了……

  “睡去了,睡去了!”他低声地重复了好几遍。

  “请您说说看……”我正要问他,可他又满怀热情地接下念道: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

  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

  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

  和微贱者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卑视,

  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祷之中,

  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他把头埋在桌子上。他结结巴巴地随便胡诌起来。“又过了一个月!”他重新鼓起劲来念道:

  短短的一个月以前

  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

  她在送葬时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穿旧,

  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

  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

  他把一杯香槟酒端到嘴边,但没有去喝,而是继续念道:

  为了赫卡柏!

  赫卡柏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

  他却要为她流泪?……

  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

  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

  谁当面指斥我胡说?……

  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

  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

  逆来顺受的怯汉……

  卡拉塔叶夫手上的酒杯掉下地了,他抓着自己的头。我似乎觉得我了解他了。

  “唉,得了,”最后他说,“不要再去提旧事了……对吗?(他笑了起来。)为您的健康干杯!”

  “您要在莫斯科待下去?”我问他。

  “我要死在莫斯科!”

  “卡拉塔叶夫!”隔壁房间里传来呼唤声,“卡拉塔叶夫,您在哪儿?到这儿来,亲爱的朋友!”

  “他们喊我了,”他说着,笨重地从座位站了起来,“再见吧;如果有空,请上我那儿去聊聊,我住在×××。”

  可到了第二天,由于一些意外情况,我得离开莫斯科,就没有再跟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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