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2)
时间:2022-05-18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杨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来。乔桉们天天围攻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乔桉嫌他话说不清楚,就让他写下来再念。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向我求教用一个什么标点符号。他念得也很认真,像朗读课文。这使乔桉们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并向他发狠,要揪他到镇上示众去。他一听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擦着擦着,竟忘了这是在批斗他,而把乔桉们的行为看成了平素那种―般的欺负人,竟然恼火起来,要跟乔桉们打架。直到挨了几脚,被骂了几声“地主狗崽子”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罪人,于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了下去。乔桉们累了,就让杨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从凳子上扑倒下来,把脸摔破了。 一直沉默的夏莲香跑过来,将杨文富扶起,并把寻块干净的手帕掏出来,给他擦去血迹。 杨文富便“呜呜呜”地哭起来。 ―千男生责问夏莲香:“你为什么跟他好?” 夏莲香忽然变得很凶,―把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说:“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么着吧?!” 那是个瘦小的男生,被夏莲香勒得光张嘴喘气,亏了乔桉过来掰开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脱。 乔桉警告夏莲香:“你要有觉悟!” 夏莲香却就不觉悟。杨文富吃完饭,她居然帮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门外,听着教室里的动静――乔桉们在逼杨文富交代问题。当乔桉们要求杨文富历数他父亲的罪恶时,夏莲香居然站在窗口,双手各抓住一根窗条大叫:“他父亲不坏!” 两天后,杨文富病了。他躺到了床上。他的庞本来就小,现在则显示得小如蟹壳,不禁使人生出几分怜悯来。 这天早晨,夏莲香回家去了。当天,杨文富的母亲在夏莲香的搀扶下,拐着一双小脚,提了一只盛了猪肝汤的暖水瓶看望杨文富来了。 杨文富馋了,闻见猪肝味,病去了―半,坐起来,双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猪肝汤。我们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后来,杨文富的脸渐渐没有了,就见―只碗扣在他脸上。这只碗在他脸上扣了很久。后来,见他将碗歪斜着举起来,很耐心地等着碗中残留的汤慢慢地流下。最后两滴汤,似乎如叶上两颗不饱满的露珠,在碗边停留、颤动了很久,才总算有了点力量,浑浊地跌入他的嘴中。 我们很忌妒:这狗东西,挨斗,还有滋有味地喝猪肝汤! 第三节 杨文富的身体没有好起来,终日躺在床上。但饭量并不减,由夏莲香端来的每顿都被他吃净。他还如从前―样,吃完后,将饭碗舔干净。他的舌头窄窄的,软绵绵的,红红的,很长,很灵活,仿佛那知头另有―条生命。我们总能记住他舔碗的样子。 风声渐渐紧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些让人激动却颇为残忍的事情。原先融为一体的人群,忽如滴进了盐卤的豆浆,开始分离――在人群里分出去―些人。谁都不想成为被分出去的人――任何人都害怕孤立和孤独。于是人们就像看见黄鼠狼而拼命往一团挤的鸭子一样往人群里挤,惟恐落在了外面。 女生开始疏远夏莲香。 夏莲香倒还是一日三餐给杨文富端饭,但似乎也有了点紧张,不像从前那样满不在乎地跟杨文富好了。她开始谨慎起来。我几次看到,她绕过池塘,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走到杨文富宿舍的窗下,与杨文富俏悄说话。 杨文富到底还有没有病,我是怀疑的。因为这天我在宿舍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杨文富――他肯定是从后窗跳到外面的。当时,他正在草丛里采蓝花。见了我,他慌忙将花丢在草丛中,然后把手插在裤兜里。 “你在这里干吗?”我问道。 杨文富脱:“几只喜鹊闹死人了,我是来赶走它们的。” 我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点点头,转身走了。到了墙拐那儿,我贴墙站住,然后慢慢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杨文富将那些蓝花又一枝―枝地重新找回,然后快速跑到窗下,轻轻―跃进了宿舍。 乔桉去高中部串通,欲在油麻地中学开杨文富的批判会,但高中部的学生说:“你们再从杨文富的日记本中多找一些罪证。”其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请林冰看一看,他水平挺高的。”乔桉不太乐意,因为他不愿意我的水平比他高。可是跟他―起闹的几个同学也都同意高中部那几个同学的意见。于是,杨文富的日记本便从乔陵的手中转到了我的手中。 杨文富的日记写得很认真,像他做的作业―样,―个字―个字,都写得很工整。日记内容很杂,其中有不少是回忆他与夏莲香的童年往事的。知道别人的私事和秘密,真是―件乐事。无怪乎生活中有许多人总喜欢听壁或偷看别人的日记、信件等等。我躺在床上,两腿交叉着,津津有味地读着杨文富的日记。内中许多情景的描绘极仔细,比如他八岁时,夏莲香从邻居家的桑树上偷来桑椹与他―起吃―节,从他想吃桑椹而不敢偷写起,写到夏莲香偷桑椹,再写到两人吃得满嘴紫黑还在邻居面前狡赖,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而他与夏莲香在池塘里游泳一节,写得最为详细,大约有六七百字,以至把他坐在池塘边,夏莲香蹲在水中给他洗脚丫子这样的细节都一一写到了。 我在看杨文富日记时,刘汉林老在屋里转。我知道,他想看,但故意不理会他。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坐到我旁边,说:“林冰,让我也看看。”我说:“那不行!”他便抢,我便与他打起来。3马水清来了,说:“别闹了,走,我们去吃猪头肉。” 刘汉汉林不再抢了。我便把日记本藏,在枕头下。我们又叫上在教室里的谢百三。姚三船,一道去了镇上。 吃了猪头肉,身上来了劲,就跑到篮球场打篮球,直打到傍晚。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心里总惦记着读杨文富的日记。当我伸手到枕头下取日记本时,发现日记本不在了。我在床上―通乱找,就是不见日记本的踪影。我便跑到教室,把刘汉林拉出门外,“你把杨文富的日记本还我!” 刘汉林说:“我什么时候拿他的日记本了?” “你要看就看,看完了给我。” 刘汉林说:“我真的没拿。” “你不拿,还会有谁拿?”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拿。” “你别再闹了!”我认真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