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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戽干了水的池塘(6)



  坐了一阵,我们又继续走。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我很羞愧――一个男孩在一个女孩孩面前丢人,莫过于没有主意。谁都见过这样的情形:当一群男孩与―群女孩在―起时,男孩们总要竭尽全力(常常呼吸急促)显示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男孩,而那些没有主意的男孩就会感到压抑,并升起―股挡不住的妒意,然后便做出一些很令别人尴尬也很令自己尴尬的捣乱行为。我想让自己有一点主意,然而脑袋像―只装满泥巴的瓦罐,就是想不出一点主意。于是,我们就在外滩一带很木讷地徘徊着。我们常常被人撞到一边,只好靠边走。

  钟楼上的大钟将指针指到了下午一点。

  我们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陶卉掏出她仅有的三块钱,递给我,“交给你吧……”

  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这意味着我将承担起一切责任。我接过她的钱,然后将它与我的两块钱合在一起。我们一共有五块钱。我让她守着铺盖卷,然后走向江边的―个售货亭。我用―块钱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汽水,先解决了我们的饥渴。吃完了,我们就歇在江边。陶卉坐在铺盖卷上,我则爬坐到栏杆上,样子很像―只被塞足了鱼虾而歇在架上的鱼鹰。

  我看了―会儿江上景色,便开始观察自己。我发现我的两只胶鞋的头已被踢破,露出脏兮兮的大脚趾来。我的衣服上,一只口袋被撕开了,一只裤脚也已扯开,当腿弓抬高时,很可笑地露出白生生的腿来。我很快还发现,我的裤裆也裂开了―道四五寸长的口子。我立即夹紧了双腿,并满脸发热。我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少年时,我无时无刻不被一种寒碜的感觉追逐并折磨着。

  如今,我看到人家铁丝上的尿布在风中飘扬,竟然会联想到我当年总飘动着布条条的衣服。都读高中了,冬天时,我的棉裤后面还绽出棉絮来。压板了的棉絮很像猪的板油,有人看见我的棉裤时便说:“林冰,板油多少钱―斤?”因住校,不能总回家请母亲缝补,就自己补,白线,大针脚,像胃切除后缝合的针线在肚皮上留下的痕迹一样难看。遇到女生时,我便靠墙或靠树站住,以挡住屁股,等她们走远,我再离开。大概正是因为这一情结,如今我对衣着是那么地在意。

  陶卉仰起头来时,看到了我的鞋和裤脚,说:“你的鞋破了,裤脚也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跳到地上(我怕陶卉看到我的裤裆),说:“我们走吧,去把串联接待站。”

  我们俩一下子振作起精神来。

  我带着陶卉胡走―会儿,居然真的找到了―个串联接待站。

  但人家不肯接待我们,理由是我们没有介绍信(介绍信在召琪平身上)。在往外走时,我看见陶卉的嘴唇有点发颤,她也感觉到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便用牙齿一下咬住了嘴唇。重新走到大街上时,她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似的说:“我不走!我要回家……”

  说着,眼睛里就汪了薄薄的泪水。

  “总会有人肯接待我们的。明天我们再想办法回家。”我说。

  她又跟着我,继续去找别的接待站。

  天黑时,终于有―个接待站(―个中学)禁不住我们一副可怜相的诉说而答应接待我们,但同时强调:只接待我们一晚,明天白天就请我们离开。

  这天晚上,直等陶卉从女生宿舍中出来告诉我她已经把铺盖卷打开了,一切都很好之后,我才回到接待站为我安排的男生宿舍里。这一夜,我混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糊里糊涂地睡了―觉。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和陶卉又开始流浪,并寻找新的肯接待我们的接待站。临近中午时,我们在连连失败之后,在―个接待站的大院门外瘫坐下来。这个接待站极大,串联队伍进进出出,像《列宁在十月》中那所集结革命力量准备暴动的大学。大门口,虽有人把门,但并不严格。如见单人进入,守门人可能过来查一杳证件,如见―支队伍过来,便信赖地闪在―边,不再检查了。我突然看见大院前面的路边上有一杆被人丢下的旗帜,心不禁怦然一动。我跑过去,将那杆旗帜捡起,然后向陶卉招手,示意她过来。不久,一支队伍开过来了。我对陶卉说:“你别吭声,只管跟着我。”当队伍走到我跟前时,我举着旗帜插到了队伍的前面。陶卉跟得很紧。我们与那个队伍中间,竟无空隙,谁也不能怀疑我们不是这支队伍里的人。我把旗帜高高举起,迈着大步踏进了大院。

  大院里很混乱,很她混饭,也很好找睡觉的地方。

  我们出大院时,总把那面旗帜带上。

  我们还剩四块钱。由我做主,我们竟然花了两块买了五香豆和其他―些好吃的东西。我们吃着这些东西,在大街上溜达,兴致勃勃地看着上海的风情。

  有半天,我们就待在接待站里,把衣服、鞋袜都洗了―遍。

  我没有第二双鞋,只好光脚坐在一张长椅上等鞋干。太阳挺暖和的,周围也没有多少人,心里觉得挺安闲。不远处,陶卉坐在另一版权法长椅上,看着椅被上的袜子和绳上的衣服。

  傍晚,陶卉跟我要了一毛钱买了针和线,然后又把我的裤子要了去,把裤裆与裤脚缝好了。她的针线活很不错。

  后来的几天,我们天天去外滩。因为我有―个固执的念头:这是上海最值得看的地方,邵其平也们肯定会到这儿来的。我知道这个念头很愚蠢,但却不肯放弃。我总让陶卉待在―处,然后自己吹着瓷鸟,在南京路―带的外滩溜溜达达。有时,我想:我这么吹着瓷鸟,会不会让人生疑?因为这太有点像打暗号了,太有点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务接头失败后的等待了。当我感觉到有人用眼睛瞟我时,我真的觉得有人在怀疑我了。但见那人走开后,便又在心里笑话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于是更肆无忌惮地吹着瓷鸟,继续溜达。

  这天下午,我正吹着瓷鸟往十六铺方向走,突然听见陶卉叫:“啉冰,你听!”

  我站住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有鸟鸣。但只听到一两声就再也听不到了。我把我的瓷鸟使劲吹响,并往前跑去。

  前面又响起了鸟鸣,并且是许多鸟鸣!

  我和陶卉都站住了,我把瓷鸟吹得更响。陶卉也不再顾及―个女孩应有的矜持,鼓起腮帮子,吹得弯下了腰。

  一片鸟鸣朝我们逼近,仿佛真的有一群鸟朝我们飞来。

  我和陶卉―步一步朝前走去。

  一面旗帜在我们的前方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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