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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戽干了水的池塘(5)



  我咽了咽唾沫,用双膝顶住了肚皮。

  我背着铺盖卷,又像个流浪者,在江轮上到处溜达。当我再重新回到大烟囱下时,天已黑了。

  江轮在黑暗中航行,更给人一种无边、无伴、无家可归的感觉。黑夜很奇特。人在天一黑时,就有了归家的欲望,就企盼有熟识的人相伴于身旁,它比白天更容易使人觉得凄凉。这种感觉,我曾有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我在心中―遍一遍地希望着邵其平他们的出现。

  我坐在铺盖卷上,掏出那只瓷鸟吹起来――这纯粹是出于―种侥幸心理。然而做梦也没有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在船艄方向,有鸟鸣声呼应着!虽然离得很远,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立即跳起身来,连铺盖卷都忘了,一边使劲吹着瓷鸟,―边疯了一般往船艄跑。

  鸟鸣声越来越近。我感觉到对方也正朝我跑过来。

  “肯定是我们的人!”当这―判断在我脑海中生成时,我几乎兴奋得想一头撞在舱板上或跪在甲板上。

  ―盏明亮的灯照着通道。

  我看见―个女孩朝我跑来。

  “陶卉!”我停住脚步大声叫了起来。

  同时,我听到她的叫声:“林冰!”

  我们走近了,两人都低下头哭了。

  我哭了一阵,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去用衣袖擦去泪水,问:“就你一个人?”

  陶卉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朝我点点头。

  “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被挤到了一群大学生的队伍里,是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把我带到船上的。”

  “我上船后一直找我们的人,怎么一直没有遇到你呢?”

  “我也一直在找。我去过大烟囱下面好几次……”

  这么大的船,你走左边我走右边,你到船艄我到船头,你到下层我到上层,互相碰不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就在大烟囱下死等就好了。我们不由得都后悔起来。

  我们―起走到了大烟囱下。也许还能等到一个我们的人。

  我们在相距四五步远的地方分别坐下来。两人无话可说,且又不敢互相正视,只沉默着把头低着或偏向―边。

  夜深了,甲板上的人――离去,钻到船舱里边去了――那儿暖和一些。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伏在栏杆上,将江上夜色静静地领略着。

  远远地,可见几点渔火。

  我终于对陶卉说:“你冷吗?”

  “不冷。”

  但我看到的却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双手抱在胸前,―副寒冷的样子。我不觉怜悯起她来,“甲板上风太大,走,到船舱里去!”我的话里,居然有一点命令的成分,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更使我吃惊的是,陶卉居然顺从地站起身来,提着铺盖卷往船舱走去。

  “把铺盖卷给我。”我走上前去,一把将她的铺盖卷拿过来。

  她没有反对,在我前面很温顺地走着。我则一人背了两个铺盖卷走在后头。

  船舱里已无―块空地,我们只好在两个船舱之间的过道上放下铺盖卷。

  我把我的一块塑料布从铺盖卷里拽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对她说:“你把铺盖卷放开,睡觉吧。”

  她坐在铺盖卷上摇摇头,“我不困。”

  我也在铺盖卷上坐下。

  过道上就我们两个人。

  十分寂寞。我们终于开始大胆地说话。首先说话的是她,“你的作文写的真好!”

  “不好。”

  “好,你的作文总是被传阅。邵老师说: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林冰。”

  我们的话时断时续。每次开头,似乎都是在犹豫了半天之后才终于进行的。

  几乎没有一个人再走动了。夜已很深了。

  “你睡吧。”我说。

  “你呢?”她把铺盖卷放开后问我。

  “你先睡吧。”

  她实在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很高兴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有风从过道口吹来,正吹着她的头。我拿起铺盖卷,坐到了过道口上,给她挡着江风。不一会儿,我就被风吹得有点发抖。

  但,我依然坐在那儿,不让风吹到她头上。她睡得安静极了,仿佛睡在温暖的家中。第四节

  第二天上午,江轮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之后,我和陶卉便把找到队伍的希望寄托在了乘客的出口处。我们老早就挤到了舱口,舱口的铁栅栏一拉开,我们便抢先下了轮船。我们牢牢地守在出口处。船上的人仿佛憋坏了似的,拼命地往外挤,不时地把我们挤到―边去。陶卉不好意思吹她的瓷鸟,偶尔吹―下,声音也很小,含了几分羞涩。我却―个劲儿地吹着,活像―只三月春光中求爱不止、不屈不挠的雄鸟。我并不用眼睛去寻找我们的人,因为我知道要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人流里去发现熟人,是愚蠢的。

  这种时候,借助声音去呼唤,自然是最佳的办法。

  人流渐渐稀疏下来,到了后来,像是―大瓶水倒空了,现在瓶口依然朝下,不时地往下滴出几滴剩水那样,走过―两个动作缓慢的或极沉得住气的乘客。

  终于再无一个人。

  我和陶卉望着那艘人尽舱空而在水上显然升高了的白色江轮,不禁陷入绝望。

  我们开始转过身来,惶悚地面对着上海。傻站了―会儿,我们沿着江边的路一前一后地往北走去。陶卉不时回过头来望望我――她生怕丢失了我。她的眼神使我觉得,如果她是我的―个小妹,如果没有害臊的阻碍,她便会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与我寸步不离。

  外滩的高楼使我们感到愕然。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楼。

  当我们仰望它时,我们感到震晾,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细弱。行走中,陶卉竟然往回退了几步,仿佛目瞄的高楼使她感到了一阵恐慌。当她发觉已退至我胸前时,才继续向前走去。

  走累了,我们便在江边坐下。当时,我们的目光一定很呆滞。人来人往,不时地有人转过脸来看我们――我们两个肯定将“乡下小子”和“村姑”的原形败露出来了。我有着一种深刻的异乡感。这种感觉一直保留着。今天,每当我看到北京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或两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时,我便会立即想到当年我和陶卉坐在外滩路边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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