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主(2)
时间:2022-05-11 作者:屠格涅夫 点击:次
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谈谈另一位地主吧。 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斯捷古诺夫跟赫瓦伦斯基一无相似之处:他大概不曾在什么地方供过职,也从来没有被看作一个美男子。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是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谢顶,双下巴,有一双柔软的手,大腹便便。他很好客,性格诙谐;可以说,日子过得挺滋润;不管寒去暑来,老穿着一件条纹棉长衣。仅有一点他是跟赫瓦伦斯基将军一样的:他也是光棍一条。他有五百个农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经营自己的田庄很重门面;为了不落伍于时代,他早在十来年前便从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购来一架脱粒机,把它锁在库房里,心里也就感到踏实了。只有在晴朗的夏日里,他才吩咐套好那赛跑马车到田野里看看庄稼,采集些矢车菊。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完全是按老方式过日子的。他的住宅也是老式的建筑:在前室里照旧散发着格瓦斯、脂油蜡烛和皮革的气味;这里右边有一个餐具柜,里面搁着烟斗和毛巾;餐室里有家族成员的肖像、苍蝇、一大盆天竺葵和一架寒酸的钢琴;客厅里有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和一个声音沙哑的自鸣钟,钟上的珐琅已变黑了,钟面上有镂花的青铜指针;书房里有一张堆着纸张的书桌;有一个浅蓝色屏风,上面贴着从上一世纪各种图书中裁下的图画;有几个书柜,里面堆着发霉发臭的书籍,还有蜘蛛和黑黑的尘埃;有一把臃肿的安乐椅;还有一扇意大利式窗子和一扇朝花园的钉死了的门……总之,应有尽有。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家奴仆成群,一律穿着老式服装:高领的蓝色长外套、深暗色的裤子和浅黄色的短坎肩。他们称客人为“老爷”。他家的产业是由一个庄稼人出身的总管替他经营,他的大胡子有整个皮袄那样长;家务事是由一个裹着深棕色头巾的老太婆料理,她一脸皱纹,为人吝啬。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家的马厩里养着三十匹大大小小的马;他外出时常乘坐一辆重达一百五十普特的自制四轮马车。他待客非常热情,饭菜十分丰盛,也就是说,凭着俄式的厚酒肥肉熏人昏醉的特点,使客人直到晚上除了玩牌外什么也干不了。他自己从来都是无所事事,连一本《释梦》书也没有读下去。像这样的地主在我们俄国还大有人在。有人问我怎么要谈起他,为了什么?……那么,我就来讲一讲自己对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的一次访问,权作回答吧。 我是在夏天的一个晚上来到他家的,当时大约七点钟。他刚做过晚祷,客厅门口一张椅子的边上坐着一位神甫,年纪轻轻的,样子十分腼腆,可能是新出宗教学校校门不久的。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照例非常亲切地接待我:他对每个来客都是真诚欢迎的,他一般说来是个顶和善的人。神甫站起身,拿起帽子。 “等一下,等一下,神甫,”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一边还握着我的手一边就朝他说,“别走……我已让人给你拿酒了。” “谢谢,我不会喝酒。”神甫局促地嘟哝说,脸红到了耳根。 “瞎说什么呀!你们这样的人哪能不会喝酒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说,“尤什卡!尤什卡!给神甫拿酒来!” 尤什卡是个又高又瘦、年约八十的老头,他端着一个沾满肉色斑点的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杯伏特加酒。 神甫推三阻四地婉谢。 “喝吧,神甫,别扭扭捏捏啦,这不大好。”地主带点责备口气说。 可怜的年轻人只好从命。 “好,神甫,现在你可以走了。” 神甫鞠躬告辞。 “好的,好的,走吧……一个多好的人哪,”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目送着他说,“我对他挺满意的;只是有一点:还很嫩。老是守着教规,连酒都不沾。您怎么样啊,我的老弟?……您怎么样,好吗?我们到凉台上去吧——瞧,多美的夜晚。” 我们去到凉台上,坐下来海聊起来。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朝下边瞧了瞧,顿时陷于极度的不安。 “这是谁家的鸡?这是谁家的鸡?”他大喊起来,“是谁家的鸡在花园里乱窜?……尤什卡!尤什卡!快点跑去看看,是谁家的鸡跑到花园里乱窜?……这是哪一家的鸡呀?我禁止过多少遍啦,说过多少回啦!” 尤什卡跑去了。 “简直乱了套!”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说,“太不像话!” 我现在仍记得,那几只不走运的母鸡,两只花斑鸡和一只白凤头鸡还在苹果树下悠然信步,有时用持续的咯咯声来抒发自己的情怀,骤然间,不戴帽子、手持棍子的尤什卡和另外三个成年仆人协同一致地向它们急奔过来。这一下真热闹开了。三只母鸡叫喊着,拍着翅膀,跳蹦着,咕达咕达地吵翻天;仆人们跑着,磕磕碰碰,摔倒在地;主人发狂了似的从凉台上大喊:“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这是谁家的鸡,这是谁家的鸡?”一个仆人终于抓住了那只凤头鸡,把它按住在地。正在这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蓬头散发的小丫头拿着一根长棍,越过篱笆从外边跳进花园里。 “啊,原来是她家的鸡呀!”地主高兴地喊了起来,“是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鸡!他让他的娜塔尔卡来赶鸡了……怎么不叫帕拉莎来呢。”地主低声地加了一句,一面意味深长地一笑。“喂,尤什卡!别去抓鸡了;把娜塔尔卡给我抓来。” 在气喘吁吁的尤什卡还没有跑近那个吓破胆的小丫头身边之前,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女管家,她抓住小丫头的胳膊,在她背上啪啪地揍了好几下…… “就得这样,就得这样,”地主接着说,“揍揍揍!揍揍揍!……把鸡扣下来,阿夫多季娅,”他又大声地添了一句,并喜形于色地朝着我说,“老弟,这回打猎打得怎么样呀?您瞧,我都出汗了。” 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仍然待在凉台上。这晚间确实非常好。 仆人给我们上了茶。 “请问,”我开口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迁到山谷那边大路旁的那几家是您的佃户吗?” “是我的……怎么?” “您这是怎么啦,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这可不应当呀。拨给那些庄稼人的房子太差,太小了;周围连棵树也见不到;甚至连个小鱼塘也没有;井只有一口,而且还是不顶用的。难道您就不能找个别的地方吗?……还听说,您把他们以前的大麻田也收走了?” “地界是这么划的,拿它有什么办法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我说,“这样划地界我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勺。)我看不出这种划法有什么好处。至于我收回他们的大麻田,没有在他们那边挖养鱼塘什么的——关于这些事嘛,自有我的道理。我是个老实人,按老规矩行事。依我看,老爷终究是老爷,庄稼人终究是庄稼人……就是这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