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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礼物

  在南方的几年里,因为在外打工身不由已,很少能回家,便时常惦念家人。每每收到家信,得知父母安康,只是很牵挂我,心便既宽慰又恻恻的。奔波于生活,日子将一份浓浓的亲情调得更加醇酽。父母毕竟年迈了,仍旧日日在为生活奔劳,无论如何也叫我放心不下。

  父亲素来是个沉默的人,除了默默地劳作以外,没有太多的悲喜形于言表,这倒使我不甚注意到他。年轻的时候,父亲长得很方挺,是务农的好手。那时候家里的庄稼年年有好收成,父亲种的蔬菜也根肥叶壮,萝卜竟能长到跟我的小腿一般大小。父亲还是乡里乡外闻名的木匠,经他盖的房子造型都很美观,经他制作的家具也精雕细刻别具一格。家里光景裕绰,父亲便常借送些菜粮给乡友。那是我记忆中父亲最率真的时候,常可看到他灿烂的笑容。最爱叫父亲用温厚的手掌捧住我的头向上托,每至这样时候父亲总会乐呵呵地自语:“长大了,儿子长大了!”那时候我觉得做父亲的儿子实在是件可幸又光彩的事。

  然而在我30多岁的生活回忆中,父亲只宽厚坦荡地微笑了七八年,往后便很少睹见。

  读小学三年级那年,一个暴风雨的下午,母亲披蓑衣戴斗笠地来学校接我。在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跌倒在岩石上,锋利的石子刺伤母亲的左眼,也刺痛了我们一家人的心。母亲在医院住了差不多半年,家里的积蓄花光,哥哥在县城读师范也要花钱,我家便欠了一屁股的债。父亲每天清晨便披星外出去镇上清扫街道,之后又去给农家盖房做木活,到夜幕降临才倦然回家,未和我们说几句话便睡下。原本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他只能以这样的生活方式适应清贫的生活环境,直到后来在建筑工地被砸伤脊骨,都不曾见他歇过一天。

  父亲抽很多的烟,喝很多的酒,每次从他嘴上取下烟卷,并且加以些许怨怪之后,父亲总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很多次见他喝着酒慢慢睡去,我的内心便会涌起一阵无法言语的酸楚。

  奶奶病故以后,那段时间父亲更加沉默,默默地吸着烟喝着酒很少说话,他的双眼潮红润湿的,却不曾在我面前落一颗泪。不久,我的年仅五岁的弟弟夭亡,父亲更无语,依旧日日外出工作,甚至没有去安慰伤心欲绝的母亲。生活早已枯竭了父亲的泪水,他也不是轻易流泪给别人看的。

  一次,父亲于梦中连连呼唤祖母,又叫着我弟弟的名字,眼角沁出一串泪水。看着他潸然的模样,我的眼泪也很快地流出来了。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刚硬的人,但那次以后,我认识到了他内心情感上的疲软。自此,我再也没有勇气夺下父亲嘴边的烟卷和酒瓶,我知道,在他的世界里,那是必要的。

  那年的除夕夜,皓雪紧紧地下了大半夜。待到喧嚣的小镇安宁下来,父亲便扛上大扫帚出门去了。这是他多年的工作,家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悄悄掩上门去看父亲怎样扫完一条长长的街道。大雪飘飘扬扬,静静地落在街上,辛劳一冬的人们酣然于寂寂的雪暮里。

  我一路踏雪来到父亲扫雪的地方,路灯的光辉慵慵地散在雪地上,万籁俱寂中只有父亲在晃动。已经被父亲扫完的街道上又覆盖上了薄薄的雪。父亲扫得极仔细,全没注意我的到来,落雪在胡茬和眉上结成了冰屑。

  “咋来啦,你?”说着话,父亲摘下棉帽给我戴上,“别冻着,冷哩。”

  我心中酸酸的,望着父亲瘦削的脸。父亲已全不如我记忆中方挺,很单薄的身体在夜风里微微抖动。我完全明白了父亲几年来的沉默。人在试着改变生活,而生活却以它的艰辛不留痕迹地改变着人。日子已完完全全地改变了我的父亲。

  我的泪便要涌出,猛地从父亲手里夺过大扫把,呼呼地扫起来。激扬的雪溅到脸上,凉凉的,一股凉意直透进我的心底。父亲怔怔地望着我,直到我扫完最后一片雪,才恍然地走过来,落雪在他的头上肩上积了一层。他抚着我的头,微微笑了。我也笑了,只是心底滚涌着一腔泪水。那个瑞雪纷飞的除夕夜,是我一生也不能忘却的。我完完全全地走近了父亲。

  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学习,但我并不叫他失望,考上了四川师范大学。每次离家赴学,父亲总要亲自送我上了火车方才安心,全然不顾我的推辞。初赴成都的那一次,父亲对我说:“好好操心你自己,你考上大学,我很高兴。”望着霪霪细雨中形体单薄的父亲,我的泪又潸然落下。每次放假回家,我总要用节余给父亲买好一点的香烟好一点的酒,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我在成都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后来生病住院,没有告诉家人。假期在蓉做了一个月家教方才回家。乍见时,父亲显得更苍老,问着:“咋才回来?”便流下了泪。那是我父亲第一次落泪,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也不曾见他掉泪。我知道,父亲牵挂身在异乡的我。那次返成都时,父亲送我到车站,塞给我一卷皱皱的钞票,并不多。他说:“爸没多的钱,照顾好自己。”他脸上的歉疚成了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1993年夏天,我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家乡政府任秘书。家中的光景,好了许多,父亲虽然再也没有披星戴月地外出扫大街,但还是去做他那永远也做不厌的木活。

  1996年春,我决定去南方闯一闯,父亲没有推辞,只是有些依依不舍,一再嘱咐我一定要经常写信回家,生活上不要过于节约,工作上不要过于操劳。

  可南方的月亮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圆。我在这片憧憬的土地上磕碰得浑身是伤,终日为生计而疲于奔波。在此期内,我蹲过大街,蹲过厕所,被联防队查无暂住证而被收容过,在一家砖厂干过半年的拉砖工。但我还是默默地忍受着,我仿佛看见父亲鼓励的目光。由于没有寄过一分钱回家,自己处境也非常困难,我把痛苦深埋在心里,一直没有写信回家,完全没有想象父母牵挂儿女时撕心裂肺的感觉。

  直到1997年冬,我在广州经济开发区一家化工公司做业务员时,一天在街上邂逅相逢一位老乡,他使劲地拍着我的肩膀:“你怎么一两年不写一封信和打一个电话回家?!你的家里人还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你妈整日卧病在床,你爹想你想得快疯了,整日一个人喝得烂醉,拼命地抽烟……”

  我的心一阵抽搐,眼前一阵昏眩,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我的父母?……这时,我的脑海里始终闪现着那个我一生也不能忘却的除夕之夜,父亲在雪地里扫雪的情景,我的眼前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冰凉着并且清醒着我本已麻木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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