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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别(2)



    见到这两个和女儿同龄的姑娘,见到女儿当年入学时的行囊,韩子奇昏厥过去!

    从此,他一病不起……

    1966年8月,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博雅”宅!

    这场灾难也许根本无法避免,也许只是因为被人们淡忘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当年,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断送了整个奇珍斋。

    被韩太太辞退的账房先生老侯,穷困潦倒。这时,韩家的仇敌蒲绶昌向他伸出了手,重金礼聘,请他出山,蒲绶昌深知他是个理财能手。老侯迫于生计,怀着对海外未归的韩子奇深深的歉疚,出任汇远斋账房。

    某日,警察局的一名和汇远斋常来往的巡警又来喝茶、闲聊,老侯在无意中突然发现巡警的手上带着一只蓝宝石戒指!

    他心里一动,装做不太在意地问:“您这戒指儿……是哪儿买的?”

    “你给看看成色,”巡警微笑着脱下戒指,炫耀地递给他,“这不是买的,是相好的送的……”他并不讳言自己的隐私,他和某老板的第三个姨太太“相好”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

    老侯接过戒指,仔细一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正是那一只不翼而飞的三克拉蓝宝石戒指,他太熟悉了,决不会认错!那么,怎么会到了巡警的“相好的”手中呢?他苦苦地思索……哦,是了,奇珍斋发现失窃的前一天,陪韩太太到店里打麻将的,其中就有那个女人!

    一切都清楚了!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对巡警佯称“留下好好儿看看”。等巡警走后,他拿着这只戒指直奔“博雅”宅!

    “主啊!我可洗清了,洗清了!……”他在韩太太的面前,大叫一声,喷出一摊鲜血,昏倒在地上!

    韩太太没有收下这只戒指,又奉还了巡警,她怎么敢惹警察局的人?她向侯嫂退还了当初的赔款,痛哭流涕,说了无数好话。但她不可能把老侯再请回来,奇珍斋已经没有了。老侯洗清了不白之冤,却没有赎回性命,三天之后就与世长辞了,撇下了寡妇孤儿!……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并不是过去了的就可以忘却。老侯的孩子都长大了,虎子豹女四、五个,清一色儿的工人阶级。他们没有忘记苦难的家史,没有忘记惨死的父亲。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岁月,他们想起了过去。父亲是被资本家逼死的,他们拿店员不当人!韩家是资本家吗?当然是!公私合营那会儿,北京玉器行里但凡有点家底儿的,不划个资本家也是小业主,其中最阔的两家,一个韩子奇,一个蒲缓昌,却都什么事儿没有,嘿,奶奶的!蒲绶昌眼皮子活,头着解放,就逃往香港了,无产阶级专政拿他没辙;可是韩子奇不同,他从英国回来就再没出北京城,说是“破产”了,谁知道真的假的?奇怪的是,这位当年的“玉王”不但漏划了资本家,还当了国家干部,真是不公平!这被颠倒了的历史,要重新颠倒过来,向资本家讨还血债!

    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军装、臂缠红箍儿的陌生年轻人冲进了“博雅”宅,捣毁了木雕影壁,涂黑了抄手游廊上的油漆彩画,砸开了“密室”的门,把里面的藏品洗劫一空!这个漏划资本家,私藏着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年轻的“红卫兵”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仅仅凭钱是买不来的,那是韩子奇的心血和生命,那是一部活的历史,那是一条滚滚不息的玉的长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国宝,任何一件都堪与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的藏品媲美!

    “我的玉!我的玉……”弱不禁风的韩子奇从病床上跌下来,膝行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扑向这些从天而降的神兵。

    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玉啊?如果不是韩太太和陈淑彦跪地求饶,苦苦地拦住“红卫兵”,四指宽的皮带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绝望地呻吟……

    “红卫兵”走了,大卡车拉走了全部的藏王,还有“玉王”横技和“奇珍斋”大匾这两样“变天账”!

    在劫后覆巢,韩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张大沙发,流着眼泪,为他洗净身上的血痕,擦去脸上的泪水。

    儿媳送来一碗绿豆汤,让爸爸凉凉儿地喝点儿,败败心火。

    韩子奇摇摇头。他已经透心儿凉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铲、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汉代的刚卯、青玉天马、青玉螭纹剑鞘饰,唐代的青玉飞天珮、白玉人物带板、青玉云纹耳杯,宋代的玛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盏,元代的青玉牧马镇、碧玉双耳活环龙纹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师陆子冈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壶、翡翠盖碗、玛瑙三果花插……没有一件晚于乾隆时期的,没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宝!这些东西,失去了上哪儿找去?“玉王”没有了玉,还怎么活?他后悔1946年不该从英国回来,使这些珍宝遭此劫难;他后悔1948年没有像蒲缓昌那样闻风而动,举家南迁,否则,这两个冤家对头还可以在香港继续较量!唉,时过境迁,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他爸,顾命吧,别心疼东西!”韩太太坐在丈夫的身边,攥着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尽量宽慰他。其实,她自己又怎么能不心疼那些东西?“黄金有价玉无价”,那些东西,是奇珍斋的精华,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带走了又带回来,她才有了主心骨儿,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孙后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钱财是人的血脉,有钱,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来;没有钱,人的那点儿精气神儿立时就垮了,脑袋就耷拉下来了。甭管新社会、旧社会,谁也不能离了钱,谁也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博雅”宅里的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本来除了他们老夫妻俩和“无常”了的老姑妈,没人知道。政府不知道,特艺公司的领导不知道,玉器业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邻、两旁世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边儿奇珍斋整个儿倒闭了,那边儿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博雅”宅只剩下个空架子。解放后日子过得比别人强,那是韩子奇凭本事挣的国家工资,谁也不知道他家有个宝库,拿出一件最次的,给儿子办喜事还绰绰有余呢。连天星和陈淑彦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里锁的是什么。今儿全完了,谁都知道了!当年,韩太太为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后辈上门清算这笔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报应吗?看起来,东西都充公了还不算,从今往后,还得戴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挨整、挨斗断不了,连亲家——淑彦她爸那个“小业主”都不如了!想到这些,韩太太心里寒透了骨头,她苍白的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就再也舒展不开了。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伤口上撒盐,眼瞅着老头子的命要搭到里头去,她要是再不给他宽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这个家就散了!她只能把自己心里兴家立业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浇灭,把话说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想发财,也不想守财:“他爸,钱财算什么?攒一辈子钱,不如念一辈子经。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今世的福,没准儿是后世的罪;今世的苦,没准儿是后世的乐。人不能跟命争,得认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当咱们什么都没有,就像你跟咱爸学徒的那会儿似的,咱们穷得那样儿,也不能不过啊!他爸,你可得想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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