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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2)(6)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粘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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