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2)(5)
时间:2022-04-27 作者:霍达 点击:次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