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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恕我直言,”他最后尖声尖气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对各种事情不假思索,便做出判断和解释;你们很少了解自己的祖国。你们,先生们,对俄罗斯很不熟悉,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全只读德国人的书。比如说,您现在跟我谈这谈那,喏,比如谈仆人问题……很好,我不争论,这一切都很好;可是你们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兹韦尔科夫先生大声擤了下鼻涕,嗅了嗅鼻烟。)比如,有一件小趣闻,我来对您说说,这可能会让您感兴趣。(兹韦尔科夫先生咳了一下。)您是知道的,我的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比她更善良的女人,恐怕是难以找到的,这您也是承认的。她使唤的丫头过的可不是常人的日子——简直像在天堂……但是我的太太给自己立下一道规矩:不用结过婚的女仆。那样的女仆确实不合适:一个女仆有了孩子后,就有这事那事,哪儿还能好好服侍太太,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呢?那样的女仆会顾不上这些,她已经没有这份心思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事有些年头了——怎么对您说呢,说实话——早在十五六年前吧。我们看到村长家里有个小姑娘,是他的闺女,模样标致极了;而且您要知道,那仪态里还带有娇媚劲。我太太就对我说:‘科科(您知道她是这样称呼我的)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彼得堡吧,我很喜欢她。科科……’我说:‘好吧,带去吧。’那村长嘛,不用说,就向我们下跪道谢,您明白,他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好运……当然啰,那小丫头还不懂事,大哭了一阵。开头这的确会让她害怕:要离开爹娘的家嘛……总之……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很快就跟我们处惯了;起初让她和女仆们一处住;当然,得调教她。您猜怎么着?……这丫头的长劲可惊人了;我太太对她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可疼她啦,终于撤了其他几个女仆,让她来当自己的贴身丫头……看到了吧!……也该为她说句公道话:我太太压根儿没有过这样可心的丫头;她那么殷勤、恭顺、听话,简直样样都称人的心。可说实话,我太太对她也太宠了;给她穿得漂漂亮亮,让她与主人吃一样的饭菜,喝一样的茶……嘿,真教人难以想象!就这样她在我太太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忽然,有一天早上,您想象一下吧,阿丽娜——她的名字叫阿丽娜——没有禀报就走进我的办事室里——扑通一声便跪在我面前……坦白地说,我容忍不了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是吗?‘你有什么事?’‘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请您发发慈悲。’‘什么?’‘请许我出嫁吧。’说实话,我很惊讶。‘你是知道的,傻丫头,太太身边没有别的丫头呀!’‘我会照常服侍太太的。’‘瞎说!瞎说!太太是不用出嫁的丫头的。’‘马拉尼娅可以接替我。’‘别说三道四了!’‘随您怎样吧……’说真的,我惊呆了。对您说吧,我是这样的人:我敢说,没有什么像忘恩负义一样让我感到这样强烈的痛恨的了……反正对您说说不要紧,您知道我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无法言传的……哪怕是魔鬼,也会怜惜她的。我把阿丽娜轰出房去。我思谋着她没准会醒悟的,要知道,我不信人会那么坏,会以怨报德。您猜怎么着?半年后她又为同一件事来求我。我,说真的,非常气恼,把她赶了出去,并吓唬她,说要去告诉太太。我火极了……可是还有令我吃惊的:过了不多日子,我太太眼泪汪汪地来找我,她十分激动,简直让我吓坏了。‘出什么事啦?’‘阿丽娜……’您明白……您明白……这事我羞于说出口。‘不会吧……会是谁呢?’‘是仆人彼得鲁什卡。’我肺都气炸了。我这个人哪……就不爱含糊……彼得鲁什卡……没有错。惩罚他也行,不过,依我看,他没有错。阿丽娜嘛,唉,唉,还有什么可说呢?当然,我立刻吩咐把她的头发剃了,给她换上粗布衣服,把她遣送到乡下去。我太太失去了一个可心的婢女,但这也无可奈何:家里总不能被搞得一团糟。烂肢不如一下截去好……唉,唉,现在您自己想想吧,反正您是了解我太太的,这,这,这……终究是个天使呀……她就是舍不得阿丽娜嘛,阿丽娜明明知道,而她就不顾羞耻……不是吗?您说说……啊?还能说什么呢!总之,毫无办法。至于我嘛,这个丫头的忘恩负义也使我痛心,难过了好一阵子。不管怎么说……这种人没有良心,无情无义!你无论怎样喂狼,狼总是眼瞧树林……且当作后事之师吧!不过我仅是想向您说明……”

  兹韦尔科夫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头去,用外套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刚强地抑制着不由自主的激动。

  这一会儿读者大概已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同情地瞅着阿丽娜了。

  “你嫁给磨坊老板已很久了吗?”我最后这样问她。

  “两年了。”

  “怎么,老爷允许您啦?”

  “人家替我赎了身。”

  “谁?”

  “萨韦利·阿列克谢维奇。”

  “他是什么人?”

  “是我男人。(叶尔莫莱不出声地微笑一下。)莫非老爷对您说起过我?”阿丽娜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一句。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话好。“阿丽娜!”磨坊老板从远处喊她。她站起身走了。

  “她丈夫人好吗?”我问叶尔莫莱。

  “还可以吧。”

  “他们有子女吗?”

  “有过一个儿子,可夭折了。”

  “怎么,磨坊老板喜欢上了她,是吗?……他替她赎身花了很多钱吧?”

  “这不清楚。她识字;干他那一行,识字……总是……很有用的。所以她被看中了。”

  “你跟她早相识啦?”

  “早啦。我从前常去她主人家。他们的田庄离这儿不远。”

  “仆人彼得鲁什卡你也认得?”

  “彼得·瓦西利耶维奇吗?当然是,认得。”

  “他现在在哪儿?”

  “当兵啦。”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的身体似乎不大好?”我最后问叶尔莫莱。

  “会有什么好身体呢……明天这场伏击兴许很好。现在您就好好睡一觉吧。”

  一群野鸭嘎嘎地叫唤着,掠过我们的上空,我们听到,它们是降落在离我们不远的河面上。天色已经全黑了,也开始变凉了;树林里夜莺在嘹亮地啼啭。我们钻进干草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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