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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十章)(6)



    吴医生是和万红通了电话的第二天上的火车。铁路因为洪水而中断,他从西昌换乘军分区的吉普。吉普还是给坍方堵住。最后吴医生坐着老乡的滑竿来到了56医院。他在护士值班室找到万红。他不顾自己已跟另一个女人谈婚论嫁的事实,上去就把万红抱起来。万红给抱得双脚离地,脖子向后仰,企图躲闪吴医生那些恶狠狠的亲吻,躲得护士帽也落到地上。吴医生呆住了;万红的头发在头顶心白了一小撮。万红不知为什么吴医生忽然就放开了她。

    吴医生拿出手帕,取下眼镜。万红发现他竟然流起眼泪来。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幸亏他没有傻等她,否则他会一辈子打活光棍。

    万红把张谷雨如何紧握儿子花生的手,又如何打倒输液架的事告诉了吴医生。

    “张口闭口都是他!你怎么不谈谈你,谈谈我,我是死是活你倒是也问问啊!”

    万红看着他丧魂落魄的样子,心疼他了,主动上去抱住他,一声不响地贴在他曾经雄厚的胸怀里,他的体味还是那样,无烟无酒无任何男性习性使得他近乎无嗅,但这就是他独特的气味。她这才想起,这么些年她对这个男人是深深眷恋的。在她最孤立的时候,他都是她心里的底。她也偶然憧憬过他和她的家……

    吴医生感到了万红的憧憬。他此番可没有白来。

    吴医生跟着万红到了那间四平方米的储藏室,屋里一股黄果兰的清香。仔细检查了一番,吴医生一边摘手套一边走出来,说道:“还是那个㞗样子。”

    “你轻点声!”万红紧跟上来。

    他火气来了,非但不轻声,反而扯起喉咙:“有㞗的进展!为了他你耽误了自己这么多年,二十多岁就成个白发老姑娘!”吴医生嗓音落到青石地面上,又弹到天花板,再像康乐球那样左右来回地在走廊墙壁上弹。

    吴医生突然冒出如此大的火,让万红拿不出任何态度来对应,只能再次求他发慈悲,放轻声些,免得让张谷雨听见。

    “他能听见个㞗!”研究生毕业后,吴医生做了一阵讲师,现在一边读博士一边做临床,成了这个时代的英雄,美人随他挑,他不该不满,但他此刻就是个不满分子。“就为他,你头发都熬白了!”

    万红一动不动。他再次提到她的白发。她头发真的白了?一个月前,那些拍电视的人给她剪头发做头发,没谁说到她头发的异样啊。或许那些人教养好,不提别人的缺陷,好比见了天花后遗症不能说“麻子”一样。

    吴医生已经顺着黑暗的走廊向口端那个80年代初的明媚秋天走去。

    吴医生跟万红私下里闹情绪,对外还是帮她的。就像陈记者一样帮她。陈记者一回到北京就把报告文学写出来,按万红的意思叫它“被遗忘的英雄”。但这篇文章马上成为他光辉记者生涯中的一个大败笔,被几家大报的主编退了稿,忠告他用这个素材去写寓言性小说。主编们非常客气,但都暗示了陈记者,作为一个功勋记者,他已经遗忘了记者最神圣的准则:尊重事实、尊重科学。陈记者给万红打了长途电话,说他还会继续努力,争取把这篇报告文学发表出去。他说不管他在哪里,万红永远拥有他的同情和支持。吴医生也像陈记者一样,爱屋及乌地在医院领导面前,跟万红一致对外,拉起了为张谷雨争夺利益的统一战线。

    就在吴医生到达56医院的第二天,几个病号跑到小储藏室,把正给张谷雨播放新闻的九英寸电视搬走了,因为他们听说当晚中国足球队要和沙特阿拉伯比赛。他们要医院领导评理,为什么一个与巨大莲花白毫无区别的植物人要独占一台电视。管理科把九英寸黑白电视判给了那几个病号。第二天万红跟吴医生一块儿来到新来的政委办公室。新政委和老院长,加上政治处、管理科,一共二十来个人为万红和病号们听证。万红只有一句话:“张谷雨连长不是植物人。”

    大家看她“普通天使”的面子,客气地请她摆事实讲道理。万红又伤心又奇怪,难道他们看不见事实?道理还用得着她来摆?植物人难道会发急?急得把输液架都打翻?假如他动感情到了紧攥住一个人的手不放,你们还能叫他植物人?!

    大家抱着胳膊,架着二郎腿,吸烟的人烟灰都忘了弹。吴医生清清喉咙。万红得救似的看着他,他却只是充满同情地看她一眼。

    “小万同志,”管理科长讲话了,“就是看护几张桌子,看了几年,也会看它们比别的桌子顺眼。”

    宣传科一个干事说:“万红是我们医院的骄傲,不然我们这个山沟沟里的医院怎么会上电视、上广播?”

    吴医生瞪他一眼,同时踢踢万红的脚,万红一琢磨干事的话,明白了。他是说:你万红别太贪了,在一个植物人身上获得了多少政治大丰收?适可而止吧。正是宣传干事阴阳怪气的话惹恼了吴医生,他对万红说:“你不是有证人吗?”

    新政委问道:“谁是证人?”

    吴医生在自己微微发胖的胸口一拍:“我算一个。”他用了一串学术词汇,加上几个学院学来的洋文,重述了张谷雨入院那年发生的事故:手指被夹进铁床而出现的脑电图变化。他说他不是唯一证人,还有比他更重要的证人:张连长的儿子。

    花生的证词将是万红的撒手锏。男孩被带到院部会议室时,整个脸都在绷带后面,只剩两排牙和一双眼。他和人打架英勇过度,头和脸被石头砸出好几个洞,缝了十多针。他站在门口,两只黑眼睛像碉堡的枪洞,向每个成年人发射了一束目光。怎么叫他进来,他都不肯,一脚在门槛里,一脚留在外,似乎随时打算冒犯了谁就掉头逃走。

    万红让花生告诉叔叔伯伯们,那天在山上,他和父亲相认时的情景。

    男孩的黑眼睛又在纱布的白色炮楼里向人们连续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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