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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十章)(10)



    “我明天一早搭医院的车去西昌,再从那里回重庆。”吴医生说。

    万红不作声,心里却想为自己求个情:再留几天吧!再陪我几天吧!

    “你还欠我一句实话。”吴医生的声调含着最后通牒。

    万红无力地笑笑。她想,再往前走十步,她就宣布她的决定。二十步也走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什么。吴医生转而谈起医大的护理系也在招收研究生,他可以给万红写推荐信,推荐她作为植物人的护理专家去深造。那样他们两人不仅成家,还可以一同立业。

    万红停住脚步。吴医生回过头,看出她对那前景十分动心。他略带厚颜地笑笑说:“丫头,除了我,谁配得上你呢?”

    但万红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极度的混乱。乱一乱也好,比她一门心思扎在张谷雨身边做白头处女好多了。他再逼她一步,说:“就这样吧,啊?明天一早,邮局一开门我就给我女朋友发个电报,八个字:婚约解除,至死抱歉。”

    万红走上去拉他的手,只是指尖搭指尖。吴医生心尖尖都酥麻,他俩之间什么都敏感得要命,点到为止,却比热汗淋漓颠鸾倒凤的儿女把势还销魂。

    “那我明天一早告诉你决定,行吗?”她看着他。

    吴医生笑笑:“你有安眠药吗?让我等这一夜,没有安眠药咋个睡得着?”

    万红心想,他还打算吃安眠药睡着呢。她把吴医生送回医院招待所便回到特别病房。她站在门口看着蚊帐里的身影。袖珍电风扇从房间的西南角向东北角摇头,再往回摇,每三秒钟摇出个一百八十度的不同意来或不愿意来。半导体收音机仍然轻声响着,播放着电影《小花》的片段和插曲。她站了很久,不敢进去似的。对于她的谷米哥,这是怎样的一天啊:玉枝从他身边拖走了花生,吴医生宣告他无异于腔肠动物、活死人。这样的一天还没有完,将要完结在她的最后决定上。她走上去,顺手拿起电筒,一打开蚊帐她就感到他毫无困意。她一边检查是否有蚊子潜入帐内,一边说:“谷米哥,十一点了,睡吧。”她觉得自己好虚伪,胆子没有母鸡大。谷米哥当然一直在等她,等得心焦,心焦得睡不着,可她不敢跟他讲实话,像所有脚踏两只船搞恋爱的女人。哪个晚上她不来床前读读书,念念信(尽管一些信被念了多次),那一天就没有结论,缺个句号。还有一个小时,这一天就结束了。她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拿出个决定。吴医生兵临城下,她给逼到最后关头,不战即降。

    她关上帐帘,掖好帐边,坐在凳子上,嘴巴张了几次,又合上。坐了一会儿,她听见蚊帐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嘴唇启开的声响。她再次撩开蚊帐,发现谷米哥周身弥漫着汗气。她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湿漉漉的:她憋一肚子话,把急性子的他急出大汗来。

    她为他擦干额头上的汗,又拧了把热毛巾,给他擦了一遍身体。她觉得自己离那个最后决定越来越远。

    十一点半她走进护士值班室,发现窄床上的床单被撤下送去洗了,却没换上干净的,裸出人造革面子来。她躺下没几分钟,就开始翻身,微微汗湿的皮肉跟人造革已经粘住,撕得刺啦一下,人皮和人造皮撕开,竟然也是疼痛的。她就这样三五分钟刺啦一撕,辗转反侧到两点,彻底把自己的皮肉从人造革上撕下来。

    这是该为张谷雨做第二次翻身的时候。他仍然一身是汗,急性子的谷米哥呀。这一夜他就像等一个该爆却没有爆的炮。

    清晨五点,她给他翻第三次身,知道他睡着了,焦急耗尽了他。现在轮到她焦急了。还有三个小时,吴医生就要去邮电局给他未婚妻发电报,她的决定却如同一道考题的答案,心里一个数字都没有。吴医生昨晚告诉他,他和未婚妻已经订了家具,女方家里准备了四床被子两对枕头,同事们准备了一双痰盂四个脸盆和大大小小一套钢筋锅。那一切都会在吴医生的电报到达后变成一堆难堪,一堆需要善后的剩余物资。今生错过吴医生的若不是她万红,就是那个未婚妻。

    六点了,她来到招待所,在吴医生的门口站了很久,把一条灰暗的走廊站白了。

    白亮的走廊尽头走来一个挑扁担的女人,扁担两头各挑四个暖壶。玉枝帮锅炉房送开水来了。连锅炉师傅都是有帮手的,她要是跟吴医生走了,谷米哥就谁都没了。

    趁玉枝弯下腰在一个房门边放下一个暖壶,她赶紧把写给吴医生的信从门缝里塞进去,从玉枝身边走过去。

    天完全亮了,起床号悠然,她的眼泪潇潇而下。谁能知道她对吴医生有多么不舍得?吴医生能从她信里几行简单的字得知她的不舍吗?

    没想到吴医生的门开了。他奔出走廊,追上万红,手里拿着那封信。虽然她信上求他不要再来找她。

    吴医生什么也说不出,就把那张信纸抖了抖,让信纸说话。信纸“祝他幸福”。

    “再见。”万红轻声说。她已经擦干了眼泪。

    “你一个人打算……”吴医生没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吴医生想说:“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这“怎么办”里包括怎么过下去,怎么过完无爱的青春,怎么撑持张谷雨的特护,怎么一以当百地证明他活着……

    万红加快了脚步。出早操的哨音响了起来。初升的太阳低低的,和未下山的月亮天各一方。她知道自己在他视线里变小,最后会消失掉。他会放弃她的。她最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就一个人,至少谷米哥和她相互为伴,心息相通。

    56医院要迁移的命令是秦副部长亲自来下达的。他跋山涉水从成都来到他的老单位,跟谁说话都是“想当年”的腔调。新入伍的卫生员们并不知道他是56医院的老政委,也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他的热烈误会:“小鬼!当年你们还小,参加抗洪把我担心得呀!”

    秦副部长把大家又召集起来,一排排坐在折叠小凳上,背后是一弯弯的山,错落的峰峦,核桃树绿中透黑,露出偌大一泓水。有人说该叫它核桃海子。篮球场一直没有修复,泥土、岩石从山坡上冲下来,没有被清出去,几年来一直作为洪水的罪证被保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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